佛尔思住在村庄边缘、靠近森林的湖边,那时候村庄离世界的距离还很远,人们用脚踩出来的泥巴路往往在雨水泛滥的季节像沙雕城堡一样消失,这里的文明便也就安然接受了失去进步进程的命运。但这一切和佛尔思没什么关系,她有一颗普通聪明的脑袋和极好满足的心,只要每天能叉到足够的鱼饱腹,剩下一部分能在村庄中心的集市换些布料和纸笔,也就心满意足了。
以前休还会经常来她的房子,身形娇小的女孩是被家里赶出来的,佛尔思理所当然收留了自己的朋友,依然继续着之前悠闲的日子。休虽然明白朋友的秉性,时间一长,也忍不住问她对未来有什么计划。
“你现在二十三岁,力气就比不过同龄女人,吃鱼也长不了几块肉,将来要是遇到强盗怎么办呢?等你年老体衰,连鱼叉也拿不起来,又该怎么求食呢?”
“村里上一次来外人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啦!那位吟游诗人除了‘蒸汽机’以外什么都没留下,大家围着它研究了一周,‘蒸汽机’最后还是停止了运转,可见哪怕再新潮的东西,在我们这样的村庄里,也是留不下来的。”
但只有佛尔思这样充满奇思妙想的小女孩,才会认为“蒸汽机”是新潮的东西,并相信倘若配以合适的器械,它便能带领一个时代进步吧——她把蒸汽机写在了自己的小说里。
不过佛尔思与村里人的关系还算和善,她定时去报刊亭和小药房领钱,这样安逸的生活下,休也渐渐对朋友为时尚早的退休生活放了心。某个平平无奇的白日,休打算离开此地去探险,为自己谋划远方。
佛尔思又开心又难过,便问休还有什么愿望,她一定竭力完成,休并不想为难朋友,便说想吃鱼头蘑菇汤。
她心想采蘑菇总不会比叉鱼更难吧,除非佛尔思将医疗知识全还给了老师。
佛尔思果然很高兴,第二天穿了套方便行动的深红色裙子,系上围腰,挎着篮子就离开了。休醒来时只看到一个越飘越远的影子,仿佛要钻进魔王的洞窟,然而当她想跟上去时,佛尔思已经走远了。
第一缕阳光还未穿过此地任何一片树木时,森林将自己笼盖在冰冷流动的白纱中,像死去的新娘。昔日此地的树木没有这样茂盛,村里的人们会定时砍走一些用于冬季取暖,等时光等来年将它们修复,微妙地遵守着循环规律。
这一切似乎是在十几年前随着那个吟游诗人的来临而打断的,总之在那之后,砍树就变成一件不幸的事,最后一波逃回村落的人说森林的尽头“打开了”,一时间人心惶惶,再后来人们找到了新的取暖和生火方式,到头来森林终于变成了一个传说。
但佛尔思并不怕这片森林,很小的时候她就喜欢从养父母家偷偷溜走,来到森林旁边沉静地思考,尽管她的思考与任何宏大的未来无益,但这就是她生活的方式。
她曾经脱下鞋子在森林边河流的浅水区走,松动的泥沙淹没了她的脚,她沿着一字型的路线走,观察河里的鱼游向森林深处,还想不到今后为了生存要与它们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忽而她脚下一轻,有人将她抬上了岸,她回头看,是一个肃穆的中年男人,看上去面善,表情比她老师发现自己逃课时还要严肃。她低下头,等待对方指责自己“小孩子不该在河边玩耍,否则很容易被冲走”,但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箔,说你拿这个回去吧,随便买点什么吃,以后也不要过来。
握着闪闪发光的金箔,她十分高兴,对男人说了谢谢,便匆匆逃离了此地。回去后,她把这块金箔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床头,唯独没有卖掉它换食物吃。
所以森林里才不像有些村里人说的一样只有怪物嘞!十几年过去了,到底也没听说出过什么事,如果她幸而再遇到那个男人,她要把金箔还给他,向他诉说当时的情况,自己已经写了许多书,再也不像年幼时一样表达困难了,那位先生如今应该也到了知天命之年了,说不定她还能报答他,再叉一条鱼过去作为回报。
带着这些随意的幻想,她进入了迷雾的境界,崎岖嵖岈的树枝几乎要将前方的路都盖住了,天不情不愿地亮起来,从绿与红的秋叶间洒漏微光,佛尔思好像进入她自己小说里曾写过的无明界,那是某个异世界的冥府所在之地,她有些冷,将盖着篮子的格子披巾披在自己肩上。抬头漫步于静谧的花海树丛中,心里却无一丝害怕。
往回看,返家的路似乎已经被堵死了,不知是自己迷了路,还是有超自然的力量将她困于此地。她往每个被树木包裹起来的边缘走,光与影交织的地方却始终离她一样远,每走一步,一种温暖怠惰的困倦就会在她脑子里愈加重一番,好像有人在对她说“倒下吧,安眠的床就在此处。”
从一个幸运的激灵中醒来,她意识到自己被魇住了,冷汗后知后觉从心脏生出来,冻结了她的力气,她用自己现在能使出的最快力气往回跑,跑了不到几十米就被绊住了,半旧的皮靴里仿佛进了很多草,佛尔思想把靴子脱下来,但每一次只要她弯下腰,就会立刻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后方堵死,左右全是未知的区域,在一层不明的意识覆盖下,佛尔思只能往近山的方向走去。而前方也如她所料让出一条路,脑子里的声音在表扬她的选择,“你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不,不明白咧!身体比她的脑子行动更快,前往山侧的路上不但没有飞鸟,连花木都渐渐决绝,佛尔思又累又饿,先前带的干粮已经吃光了,她没想到会迷路,心中惶惶然不知所措。她走走停停,时不时休息一会儿,走了不止多久,终于睡倒在路上。
是饿晕或惊恐已经不重要了,总之当意识再次回环时,佛尔思正躺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石头被柔软的花铺满,使她的背不至于被寒凉侵袭,她从自己微撩的眼帘里见到一个熟悉而久违的中年人,在短暂的巨大欣喜之后,酸涩涌上了她的心头。
“我在这里呢!”佛尔思想大喊,但她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但那个中年人依然回头看了,仿佛就是能听见那蚊子般轻声的絮语,或许他甚至能读少女的心思。他打了个响指,佛尔思望向男人所指的方向,一颗长满了苹果的树凭空从身边出现了,佛尔思来不及判断那果子是否有毒,连续摘下好几个,稍微用裙子擦了擦就放进嘴里。
“走几步路就是一条河,你分明可以把它洗干净。”男人似乎有些嫌弃。
不到一分钟,佛尔思就将第一颗苹果啃得七零八碎,她为自己恢复声音而高兴,“对、对不起!我太饿了,刚刚也没有注意到脚下的河流。”
不过,从一个公平公正的角度来讲,佛尔思这样的道歉是毫无道理的,只是佛尔思一见到这人,内心就生出一种纯粹的安心感:她莫名认为这样的先生是不会出错的。
她又想起昔日的邂逅,邀功似的将一直放在胸前的金箔项链给男人看:“您给我的东西,我一直好好保存着呢!”
男人露出浮于表面的微笑:“我叫你拿金箔换点吃的,你把它存起来干嘛?”
“我要向他们证明林子里是有好人的。”
“你说的那个好人是我?”
男人看起来并不高兴,佛尔思料想自己大约在不明白间做错了事,想到自己平日写到高兴时,还时不时期待幻想一番,心里的落差教她表情立刻由喜转悲。
男人倒是先绷不住了:“你别难过,那金箔对我不值一提,我只希望你回村里多补充营养,你又瘦又小,倘若没有男人,年龄更大些时要怎么办呢?”
佛尔思一听见“那金箔对我不值一提”,难过中更挤下了几滴眼泪,她悲痛的呜咽在寂静封闭的林子里格外响亮,穿到遥远的乌鸦耳边惊起一阵不算明朗的振翅翻飞。
男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还没见过这样单纯却难搞的女人,“我不是说你不好看,虽然我更喜欢丰满的女人,只要吃得好,腰身是可以调教好的。”
佛尔思继续哭着。
男人绞尽脑汁地继续安慰着,从“放心你离衰老还远着哩”到“没有男朋友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等他都快要厌烦到将这女人甩回村庄时,才用不确定的语气问:“你不会是因为我说‘那金箔不值一提’才难过的吧?”
年轻的女人果然停止了哭泣,而他只有无奈的火起,“我有成千上万这样的金箔!倘若你丢了,我再给你一些就是了。”
“真的吗?”女人破涕为笑,虽然答非所问,但她明白男人没有嫌弃自己的执着,只是想到这里又觉得难为情了,“可是无功不受禄,您对我太好了,您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还有,我该怎么称呼您?”
男人一下子愣住了,他的确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叫我‘门’就可以了。”
佛尔思想,大抵这样有钱的男人都不愿意告知自己的真名,生怕盘根错节的关系影响到他的财产,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佛尔思像任何一个年轻人一样有发财梦,但她心地善良。
但慢慢地,就算天真如她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男人对他的过往一概沉默,除此之外,他惯用许多过于古典的词汇,比起贵族的故作斯文,更像是对外界一无所知。在道德方面也有一种黄金时代才有的宽和与考量。然而,当佛尔思谈起此地失落的古王国和那个带来蒸汽机的吟游诗人时,男人三言两语显得颇为激动——这当然夹杂着佛尔思自己的看法,而男人看上去仍是平和的。
这种不祥的安宁感在第一缕阳光终于照到森林的缝隙时变成了恐慌,地上亮堂堂的,但那位先生没有影子!她想起自己奇异的昏迷、那棵莫名其妙结果的树,跟在男人身后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