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冰冷、黑暗、空旷的,
在烈焰般的诞生与寒冰般的终结之间,
它只给了生命极短的时间。
时间之箭在宇宙的青春期划出一道间隙,
创造了生命。
——《宇宙尽头》,John D. Boswell
正如树叶荣枯,人类的世代也如此,
秋风将枯叶洒落一地,春天来到
林中又会滋发许多新的绿叶,
人类也如是,一代生出一代凋谢。
——《伊利亚特》
我们生来便被赋予人类延续之使命,我的第一个导师曾拉起那双刚离开地面的双手对着满天空的繁星宣誓,年轻的孩子兴奋地拍手,想象自己变成爱丽丝镜中世界精灵,像蝴蝶一般温柔地钻进点点星光中,大多数逃逸时代的人眼中,星星是太空中轻盈的云雾,而几乎要化作传说的史前灾难却被史书赋予极浪漫而悲壮的记载,太阳系唯一一颗红巨星在地平线上沉默地摧毁一切,最后一刻乘飞船离开的人听见牺牲者不可查证的遗言——“太阳近了,还没有占据整个天幕,我正汽化成烟。幸运的人啊,请你记住,那夺去视力及其他所有感官的致命之光,那恒星拥有全人类纵横古今的文明都无法创造的绚烂之美”。传说亚历山大大帝曾在他征服的每个总督区燃起一盏声称不灭的灯塔,随之夜里的地中海沸腾成葡萄酒的颜色,伟大帝王生命便如泡沫般流光溢彩地遂情人一起破灭;更早更早以前,米利都的赫拉克利特曾预言火将掌控万物的生灭,在熊熊燃烧的残骸中,有人看见凤凰在白金色的焰心诞生穿行。
我们在这空旷的宇宙中穿行整个生命的长度,在最后一位导师之前,我却不曾意识到“空旷”的意义所在。我和阿里克西斯穿越舰桥就像玩迷宫弹珠游戏一样容易,我记得每一个舰桥标签的编号,记得它们在十万年前由来自于古地球的某某支某人建造,又在每一万年期间经过多少次修缮建造维护,以及阿里克西斯曾在哪个区域的哪个舰桥的哪个位置摔倒,又在哪个位置握着温热的苏打水安慰地蹭我的脸颊,被我反过来好一阵教训,还有某号的守卫刚任职一年后便消失不见。在精疲力竭,童真的无限精力被暂时挥霍殆尽时,两个小男孩依偎彼此,遥望满眼繁星。
几乎所有孩子在学会说“爸爸、妈妈”时会同时学会“太空”这个词语,我的记忆中,那天幼导师牵着女班长,女班长牵着我,我牵着亚切克,一个班手拉着手浩浩荡荡赶去a3阿尔忒弥斯广场,这是唯一一个几乎除了脚下站立之地,其余部分全部由硅制玻璃造成的碟仓,庞大的人造星系一往无前,每日繁星的变幻让洁白的阿尔忒弥斯神像上永远流溢着不同的颜色,阿尔忒弥斯身上用激光打满红色的数字,其中最大的某个数字写着2*10^5,意味着当天的紧急修缮中死去了这样多的人类,几乎是现存人类的五倍,那个数字已经十分陈旧,小小的指数几乎要褪色不见。有人偷笑说,二十人还非得用科学计数法,于是得到了导师罕见大声呵斥,教导主任站在礼仪台上,向阿尔忒弥斯女神致意,接着各位幼导师带着我们大哭,一半以上的孩子懵懵懂懂,一些小女孩可能是被这不知从何发起的威严吓倒,哭泣中分明带着恐惧,接着几乎整个碟仓的小孩都哭了起来,连带着观礼的高年级学生被感染,而教导主任一边哭一边继续着台词“向不朽的人类英雄致敬!向所有为人类之延续而努力乃至于付出生命的人致敬!”
那些还在咬牙坚持的学长们最终也大哭起来了,随行的摄影师也跟着流泪,调整摄像机的角度,在经过某个角度时一愣,移开的时候脸色慢慢染上轻蔑,我在稀里糊涂的泪眼中看着阿里克西斯,想告诉他这摄像师的异状,阿里克西斯却已经先一步看向了那个摄影师看的方向,泪眼里满是惊讶,我小小的心脏第一次感觉漏了一拍,那揪心的刹那变得漫长,缓慢地,缓慢地随着他一起抬头。
——在那最靠近玻璃的,最高的一排观礼席上,站着一个稍长出棱角的少年。
我说不出话来,接下来幼导师便一个一个带着我们上前触摸阿尔忒弥斯雕像,那温柔的胸腹肚脐被无数届小手抚摸地发亮,最后我们按着阿尔忒弥斯的手宣誓:人类生而为种族之延续。大部分孩子只注意到此刻自己那与年龄不符的庄重庄严情绪,于是宣誓反而进行得异常顺利,我必须表现得从善如流,于是做出感动至极的表情,斜眼却瞟见处女神的腹部有一圈状似古代孕妇剖腹产时留下的更暗一点的痕迹,对于这种知识,我看得很多,也知道像阿尔忒弥斯这样穿着轻薄布料的女子,根本就无法在太空中生存。
我从台上退下,下一个是亚切克,再下一个是阿里克西斯,校长要他作为新生代表讲话,因为他的父亲便是最近一次流星撞击事件中作为高级工程师牺牲的唯一一人,阿里克的哥哥就坐在那个少年的旁边,阿里克站在讲台上,手心发汗,只是沉默,于是教导主任将他父亲的英勇壮举一一道来,讲年轻的本大有可为的工程师如何在奄奄一息时把核聚能飞行器的设计图交给同事,整个碟仓的哭泣相比前期更加低沉,像是莫扎特的钢琴键敲打着绿植刚刚产出的幽薄空气;教导主任又问阿里克是否愿意长大以后像父亲那样为人类之存亡献出一切,阿里克沉默良久,幼导师一直安慰他不要紧张,于是阿里克啜泣着说,愿意……只是我愿意为人类而死却难以尽到另一份责任啊。
碟仓的安魂曲好像在落泪之日戛然而止,莫扎特离开了,教导主任先是一愣,然后大笑:小小年纪,怎么会担心自己找不到女朋友啊!放心吧,找不到女友还有我们呐,你为国捐躯之前一定能留下后代啊!于是整个碟仓的大人小孩都破涕为笑,安魂曲变成了仲夏夜之梦。
在尖锐的声音碎片中,阿里克西斯走下台,牵着我低头不语,手心贴着手心,我好像能感受到阿里克西斯紧张而郑重的心跳,像我们生活的j25碟仓的仿古钟的针音,时间滴答滴答地揉捏在我手里。我不安地朝他靠得更近,反倒好像是他在安慰我一样。接着那钟声变得缓慢,仅对于我来说,有些缓慢得过于异常了。
我强压着那种不适,找些开心的事情说给阿里克听说,比如他的哥哥,那个温文尔雅优秀聪明至极的大男孩,脸上同样被泪水浸透,但眼神已经足以证明他也看穿了一切;同样的,我情不自禁想到他哥哥身边站着的那个少年,这种令人发慌的恐惧越来越强烈,秒针的转速起码高了二十响。
我鬼使神差再次抬头,那个如中子星一样光芒万丈的少年也看着我们的方向——不,是看着我。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随后再次跳起的突兀的秒针声,不是阿里克西斯的,而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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