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军一二把手
米尔希辉煌的前半生中,对于国家的赤诚显然超过了他应得的未来多于过去的岁月,他应当记得在炮弹如黑鹰穿空的特博格炮兵学校的训练场地中,火药烟雾的轨道划破了蓝色幕布,一种未知的关于凌空失重的渴望死死地攥住了他,并要在其后的一生中让他付出过于沉重的代价。
尽管如此,艾尔哈德·米尔希仍然抓住了从魏玛时代飞向他权力巅峰的尾巴。这是在一个昏暗的不适宜于葬礼与联合的早晨,汉莎航空公司还在他的怀抱里汲取着未被榨取的最后一点来自于资本家的金钱,那时候身躯仍旧健美的戈林推开他的老上司容克教授的大门,春日的桐絮呛在米尔希的喉咙里,戈林春风满面,他也跟着笑着,装模作样地闭上眼倾听他们的谈话与漂浮在酒河的布兰登堡舞曲。戈林的谈吐如此高雅而专业,激昂如未来戈培尔于陷落将近时在全德广播电台中织造的那个存在于空想中的第三帝国,含着宝石的眼睛以恰到好处的时机和角度扫视过他,米尔希回想起他最后一次检阅自己的部队时,正是用喊着只有年轻人才会深信不疑的口号,绑在坦克上的红白黑三色国旗从战场一直飘到了他的父国。
他有一个即将付诸于行动而被扼杀于温床中的理想,在1937年以前,这种攀登阿尔卑斯山脉的态度揭示了他为何最终下定决心投入戈林羽翼的原因。更早的四年以前,元首用整个德国的责任来委托并温柔地劝迫他掉入这个无法回头的深坑,彼时他在总经理的位置上呆了太久,从新的办公室里走出的第一天眼眶酸胀,戈林难得地仅带着他的副官从总理办公室的必经之路走过,以变得厚实而逐渐油滑的双手抚过他的肩膀,他感觉到了,温度和沉重的负担压迫得他无法呼吸。自此以后的无数个夜晚中,他抑制住想要吞咽泥土的欲望,克制自己不从温柔的噩梦乡中醒来并爆发自己的真实心愿。
这种激烈的情感正如抑郁症爆发,愤怒的岩浆足以灼烧身处其中的每一个无辜之人的肉体。戈林察觉到了这种渴望,为时已晚,正如他过去对于米尔希没有过多超出于权力之外的猜测一样,更未察觉到他本人也不过是阿道夫·希特勒的调色盘中一个若有若无的边缘色,米尔希和阿道夫也可以情比金坚,未必永久却足以威胁他的地位。7个人从空军总参谋长的职位中受到了难以承受的炽烈的伤害,每次暗流中的争执结束于下一个受害者的推出开始,直到耶顺内克艰难地把住了麦秆,然后陪葬了整个帝国。
后世的历史学家无比清晰地写道,他们把空军的权力做成了一道迷宫。戈林拿着线团几度放手,或许是因为他心中还有点身为军人的最后骄傲,或许他已经失去了阿道夫的光,直至纽伦堡审判把他一切蔑视权威的初心再次带起为止。米尔希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过去一切值得他骄傲的远见被刻意地抹去了,凯塞林的证词语焉不详,人们记得他极为强大的组织管理能力而失去了其余的一切,时光夺走他的遗迹比对待雷德尔还要残酷。
倘若米尔希剥去战败者的身份回忆他无处不在的空军岁月,他可以自豪地说,他并未缺席过太多的硝烟,甚至于骄傲地宣称不过是选择了与陆军的曼施坦因相同的方式,尽管这种言语又莫名显得过于狂妄。他所参与的唯一一个作战指挥岗位刻下的是戈林的毒刺,他毕竟永远也绕不过那个永远笑得厌恶丛生的胖子。
但他同时会坦诚地承认,正是这个人初期难得的大型报复中他获得了仿佛重回青年时代的快感,挪威纳尔维克小镇上“道尼尔”飞机轻快的螺旋桨声和从葡萄酒天空中钻出的星点包裹着他藏在毛毯中的军服,梦里加拿大的小伙子还不会对他们恶语相向,战壕中士兵们拿着同样轻快的小铲子在不见紧迫的阿拉斯步兵团中唰唰挥舞。梦醒之后,戈林的愚蠢电报还放在怀里,娘娘腔一般的香气仍未消散,他正幻想着要劈碎那个蠢货的脑袋。
他觉得这个人太可恨,还要干涉他的指挥,然而每次的致命打击中都带给他一个久违的安宁梦境。所以直到那个人的生命到达了终点时,即使他不明白自己的命运与死神无关,哪怕戈林没有表现出最后关头庇护一切的凛然,他还是情愿用完全不符合实际的语言为他开脱,彼刻他才意识到戈林的任何一个超脱于暴躁和慵懒的情绪都不可相信,他所对抗和周旋的一切正是处于戈林尚且情愿的掌控之下。
他像个英雄一样地回来了,新制的骑士勋章闪闪发光。就在戈林的面前,首次坐在他的对面,听元首称赞自己的沉着应对,再看着戈林的微笑中毫无掩饰的诡异,然后就像对待曾经在商界遇见的任何一位刻薄的合作者一样微笑着。元首离开后,他们甚至理所当然地碰了面,在老老实实向他的长官回报战况之前,交握中的手心被带着祖母绿宝石铂金戒的大拇指挤压如同将要被刺破的贞洁。戈林点了点头,然后在他无法反应过来的瞬间,用再也无法挽回的姿态把他请进了办公室中。
这种情况在即后到来的几年之内反反复复的进行着,难以言喻的是,米尔希坚信肉体的诚实更有助于拨开一个人的内心,以至于他甚至暂时抛弃了一切傲骨而浑然不觉。戈林曾将一位差点丢失了Ju 52制造文件的士兵亲手打得死去活来,借由此米尔希以更加痛楚的经历证实了这个观点。在短暂的永恒的沉静中,戈林既不看衣着凌乱的眼前之人也不看天空,而是低着头,像油画中正在制定万有引力的牛顿一般。戈林是个个性温和的人,除当事人以外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否定了这个观点,称那不过是在临近死亡中对于救命稻草的妥协,抑或口述者在战后情绪的风暴中渐渐远离了令人心折的阴冷。米尔希不可能告诉任何人,在那些没有星星的夜晚中,戈林没有收走他的手枪,而只要他有能力,在进入地狱之前便可以脱身而出。
正是有一个魔咒紧紧地把他束缚在戈林的身边,而后者也相信犹太血统就是一切的枷锁,戈林当然知道集中营会建成他所参与过构想的样子,尽管他有意或者无意地错开了任何可以视察的时间。所以当他提到“那一切都是伪造”的时候,他没有对自己一个人说谎。
艾尔哈德能跑到哪里去呢?整个德国空军中,只有他才能决定谁是犹太人。
他真的,真的很白,皮肤是斯堪的纳维亚山脉终年不化的积雪,内心却和我一样肮脏,也和我一样有限地衷心热爱着这片土地。
戈林的生命里,米尔希不过是冰山上不大不小的一块顽石,他每天都看着他,日日夜夜等待着他从联络机上为他带回来的比陆军还要精准的战场实况。米尔希在他的眼中永远保持热切甚至于谄媚的微笑,空军总监的判断远在一些值得被历史书写的战略家之前,在敦刻尔克完成之后他们的最后一次对话中,米尔希用无不真诚的语气笃定道,倘若让英国人得到四个星期的喘息期,一切都太晚了。戈林不能比此时更加同意他的观点,那个人带回了国旗又将新生德国的国旗飘扬在西欧各国的上空,他离阳光站得很近,戈林希望有一天他会融化了,并且不会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
戈林知道米尔希不喜欢被压迫的感觉,米尔希越是厌恶他就越是喜欢倾尽全身的力量将其逼迫得无处可逃。第一次的邀请也不会比此更加糟糕,因为他几乎是将那个还沉浸在汉莎公司梦境中的人拴上了国务秘书的位置,使其无处可逃,他无数次辗转反侧诘问自己的内心,最后为自己昔日大公无私的爱才之心感动陶醉不已。他深知对方在性方面的阅历远远比自己丰富,而他就是喜欢扭曲这顺理成章的一切。
最后一次是在1944年,那时候他已经沉浸于怪异的想象中多时,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人早在暗处磨好了利爪,却终究功亏一篑,那个人到底不比他更明白阿道夫的内心,他坐盘不乱,了若指掌,重新开始了自己最后的报复,他借口未能完成的战斗轰炸机免去了他国务秘书和空军装备总监的职务。
当晚那人白皙的手脚被拷了起来,煤油灯和烛火都未能准时燃起,月光隐隐约约地撒到一片白色身上,米尔希紧绷得浑身僵硬,双牙紧咬,眼睛里全然是彻骨的仇恨和并无意义的诅咒,在全身倒竖的汗毛和鸡皮疙瘩中,他饶有兴味地凑近他的皮肤,引来那人浑身颤抖。
他的一切都被自己毁掉了。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安分识趣地留在容克教授身后的年轻人,嘴边飞舞着窗外飘来的桐絮,他正以眼中可见的富贵权势为动力游说者他眼前似乎看破了一切的老人。他说他步步的后退,拒绝把飞机交给协约国,他要为战败后的德国争取得最后的荣耀。情难自禁之处他又看了看那人,他正对自己微笑着,他们那时候还是一样的人,他一瞬间甚至想与他共享未来一切云端的喜乐哀苦。
不过他戈林最是贪婪的一个人,连最廉价的宝石都不会放过,自然不会放过艾尔哈德·米尔希。
而米尔希总是说,他想过一辈子荣华富贵的生活,玩遍天下美女,然后死在一个满天繁星的夜晚里。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