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莫,舒伯特视角
我出生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去世六年,因而当人们都充满嫉妒或艳羡地谈起那人的惊才绝艳时,我脑海里只有一个绘在书本上的插画一样的印象。
他也曾经是我的梦想,与贝多芬前辈一样,没有人不为那流畅的音符和圆润得毫无痕迹的转场倾倒,当这些音符乐章组合起来时,音乐浑然天成,就像百花为春天增色,而先有春风再有百花,同样的,或许是先有了那片段的灵光的巧思再有这美妙的音乐。人间的裁缝难以创作出无缝的织物,那么同样的,这个人短暂的一生必定是上帝抛洒甘霖时遗落的露珠,在1791年,水珠散逸到天堂之上。
因此在萨列里老师家里看见那副画时我并不惊讶,当时多少惯于收藏名人肖像的贵族家里也有同样的画,画里的人熟悉又陌生,双眼灵动如昔,栩栩如生。萨列里老师捏着一根蜡烛,正在仔细地端详这幅画像,他的眼珠已经浑浊了,因而要时不时地伸出空下来的那只手,颤抖着勾勒出大致的轮廓,我看着他从上到下,从大写意地勾勒脸型再到小小地、细细地描画,但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开始悠然地打转,就像在试指挥棒一般。
第一次被我发现时,他吓得赶紧盖上帘子,也不解释。叫我径直到琴房等他,那天他叫我反复地弹八个小节的乐段,直到我耳鸣头晕,感觉把一个小时过成了三个小时。这首曲子甚至没有任何闪光之处,不知何出处,就像那些构思简单的民间音乐,唱完了,少女的青春便一去不复返了。
但那天他几乎没怎么说话,我偶尔从钢琴上抬起头来,他在蜡烛下像油画中的大理石。他不是个喜欢喋喋咻咻的老师,相反他很能发现每个人的闪光点,我结束最后一个音符之后,他才恍若初醒,问我是否曾经有过喜欢的女孩。
“嗯…..”我那时候还很年轻,爱情对我来说是最神秘不过的事情,“我希望有一天能有。”
萨列里老师笑得像哭一样,他叹息,呼出一长缕冷气。
“没有更好哇,一个人开始沉迷的时候,一切都完了。”
这句话凉飕飕的,连带着将整个房间都变得诡异了起来,我辞别了老师,晚上在宿处心闷气短,焦虑难眠。好不容易入睡以后,意识到自己在梦里,白天和黑夜交换了颜色,走在我身边的黑影没有五官,我伸出自己的手,意识到只有我是洁白的。
我走过一个传出乐声的家门,看见小小的影子在练琴,一直弹,一直弹,那孩子几乎从不出错,可当他停下来的时候,他父亲就鼓励他——或者说委婉地责备他,使他不得不再次坐在琴凳上。
路过的少年碰掉了我的袖扣,金发之下一片漆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无法猜测出他要说什么,他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踱着欢快的步子一路奔跑到更远的方向。然后,我的视野随着他奔跑的方向开始变化。
我把他的前半生演习了一遍,一开始和他的母亲一起,后来是一个人,在巴黎,在维也纳,在布拉格,又回到维也纳,有时候他身边会断断续续地跟着一些人,比如那个父亲的影子,比如前后两个女孩,后来的那个直到他临终也没离开他。当他的父亲跟着他时,他的身体是暗淡的,当两个拿着纸笔的人跟着他时,他的头部会发出微白的光,尽管我仍然看不清他的轮廓,第一个女孩离开时,他心口的灯熄灭了,当第二个女孩来到他身边时,灯又重复亮起来,并且一闪一闪的。
在这来来去去的人之间,有个漆黑得几乎看不见轮廓的黑影自维也纳之后一直跟在他身后,他们靠得最近时,影子也未曾融合在一起,所以少年的黑影无法影响到那个追随者——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他,因为他几乎一直跟在少年身后,不远不近,通常是一个人的距离。
少年的光芒在维也纳歌剧院到达一个小小的巅峰,射在千千万万的黑影之间,绚烂夺目,追随者也站在舞台之下鼓掌,正好有一缕刺人的光照进他心脏的位置。
当少年离开舞台时,人们的影子比以前要明亮了些,整个梦境的色彩都被改变了,但过了没多久,光线就像香气一样飘出了他们体外。我惊异地看着这些光变成了天上的星星,然后少年继续行走,场景继续改变,追随者跟在他的身后,他心口那团光没有消失。
少年走成了青年,一桶凉水浇在他脑袋上,他身边跟着的大裙子姑娘手上撒出钱的海,他们被一群兔子围攻,七个带帽子的小人围着他们跳舞,像藤蔓一样缠住他们,有人想解救他们,但藤蔓若远若近,他们根本看不真切,有人瞧见青年的身上没有光,便朝那团荆棘上投去火焰,刹那间他们在火焰之间变得几近透明,更多的无面人涌上去,拨开烧过的灰烬,青年完好无损,那女人却被烧伤了。
两人拉起的双手间暗淡得几乎消失,但总算没有消失。
追随者依旧跟在他们身后,跟随这两个越走越慢的身影一起。
走得身后全是血的印记,还有斑斑点点黑色的污渍。
那身体里竟然又孕育起一道光,这次开在心口,强大而持续,这是青年从布拉格回来了,从八音盒里走出来了。
这光一直照耀着,照得我闭紧了双眼,再睁开时已经是另一个世界。
黄粱一梦,我翻开莫扎特的作品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在嘲笑着世人。
“有关爱情的一头驴。”
我最后一次去萨列里老师家上课时,他没站在墙边看那副肖像画,也没坐在琴房里作沉思状。我心道不好,只好在卧室门口大声陈情后擅自闯入,看见那暗黄的胳膊上一片浓稠的血,一团果汁一般的杂乱,分叉四溢的支流。小刀还握在另一只手上,他还睁着眼睛。
我赶紧上前抱住了他,把小刀远远地扔出去,这才感觉到那未摘去的黑色披肩上雪花融化的寒气,正是那个伟大的音乐家出葬时的天气。
他冰冷得像一具尸体,屋外的雪冻起来了,屋里的血也冻起来了。我用被子和毛巾胡乱地帮他止血、包裹,一边呼唤着他的家仆,我好言劝慰他,诱导他,又问他究竟有何种心魔,而他仅仅看了我一眼,突然靠近,抵着我的鼻梁。
“莫扎特是我杀死的。”
然后他笑起来了,像个犹大看见了三十个金币,声音如同沙漠里掀起的沙尘暴。
“我是个罪人,我会下地狱,我欢迎死亡,我欢迎地狱!”
他疯了,毫无疑问的,我告诉仆从们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胡言乱语,现在他怕是会承认自己是诱惑了夏娃的蛇,索多玛的暴民。他痛彻心扉,因而把一切罪过都归咎于自己。他听见了什么流言都信以为真,昔日那个活泼风趣的宫廷乐师已经不见了,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他会认为自己是一只牡蛎。
当天晚上我继续做那天未完的梦,女子还在远方,那临死前最后的大把大把的光芒在天空之上化作一双翅膀,追随者靠得前所未有的近,他手里拿着一支笔,每一段乐符落在纸上变成一道光,从青年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流泻出来,青年剧烈地咳嗽了几下,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追随者点了点头,我脑子里已经迅速地点过乐谱,慈悲的米迦勒在唱安魂曲,青年的生命已经式微。
而追随者眼角掉了一滴泪。
他把谱子放在心脏的位置,正低下头,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翅膀带着一团白色的雾飘走了,那病床上的躯体变成历史和尘土。女人归来,他的谱子掉下去,那团亮堂堂的心火也消失了。
此后再见,已是葬礼时分,我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那黑色的棺木和贝多芬前辈,想起他那干枯的指甲,凹陷的双眼,想他曾经意气风发指挥《塔拉里》的时候,想他胳膊上的血和我终生隐忍不发的爱情与迷恋。
并想在那终究不长久的我的弥留之际,我将会理解,他因痛苦而愉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