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bert Kesselring/Siegfried Westphal
implied Alfred Gause/Erwin Rommel
implied Erich von Manstein/Günther Blumentritt
不是be,同样也不是一个令人开心的故事。
一大波私设注意,请百度牡蛎的暗示意义
这篇完成于2017年……心理挣扎良久才决定把这玩意儿放上来,我已经尽量不那么尴尬了,反正现在看起来这个文风真的尬死我,差不多我的俄中心系列都是在这几篇之后的orz
齐格弗里德·威斯特法尔第一次观察到牡蛎的情形要追溯到希特勒上台前最后一段时间,那时候他刚从总参部作战处的门口走出,还不明确未来的道路指向。在背后落满擦不掉的灰尘想窗棂上,一缕飘着皂角与褐霉味道的布帘被注定的风吹起,他并不理解那一种印象为何如此清晰。
从那个安静的轮廓里他想起的是那个人如花中漫步的名字,布鲁门特里特上校,他正翻开文件。在一刹那的错觉中,冯·曼施坦因上校,那个幽灵,从窗外飘来成为更浅薄的阴影。不知从玻璃的外还是内的手指上夹着一只牡蛎,于是威斯特法尔的呼吸骤然锁紧,这场景自此铭刻在他的记忆里直到终点。
那时候距离战争还久远,但他无端觉得海鲜是一种奢侈的享受,牡蛎不是身份象征,而是边缘化的暗示。
若干年以前,小小的齐格曾为青春期粘黏不休的梦境与心境困扰着,肌肤不可见光之处滋生过敏的斑点,大腿内侧的皮肤与后来在战场上磨损的外臂无甚差异。在枕巾的湿热中,威斯特法尔只记得梦里一只生牡蛎平白从四面八方掉进他的意识之海中,逃脱不得,直到最后终究要滑进他的嘴里,搅起一阵苦涩的酸味。唯一证明这种病症存在的潜意识从童年贯穿始终:三岁那年,他一次误食一整只生牡蛎,气腔的窒息几乎要夺走他的生命。
生命前三十年中,没有任何人知晓这个秘密,他本有机会告诉妻子,但那时候正值新婚,而他不幸地参考到作战处他的上司那样一个凄迷的场景,于是他少了一个其后哀悼过去的理由。又或许那是他的虚构,他明白自己从来都不像表面上那么切实纯一,在波兰和法国,几乎所有上司都感激他的缔造式贡献,他在肺炎的灼烧中迷迷糊糊地笑着,热血澎湃之外的角落中有一处冰冷的角落,那里暗无天日,排斥任何光线,因此触觉和听觉几乎灵敏到幻觉的地步,他时常觉得半梦半醒之时沉重地负荷着一个幽灵的重量,自然也包括现在,这一次是他的嘴唇,他感觉无形的牡蛎又从少年时代的噩梦般的春梦里复活了。
问题就在于,他已经不在梦里了。
大腿的伤口即将结痂,最后残余的意识滞留在半睁的眼睛里,前面空无一人,但他记得军医的口令术语。他听到自己正在一架飞机上,巨大螺旋桨旋转的声音裹盖着护士们的交谈。前面有好些人,却并没有他要找的人。
他首先想起的仍旧是担忧着依旧身处北非的沙漠之狐,手上却摸到了干涸的唇瓣和密缝中探出的饥渴的舌头,他真实地记录着牡蛎包裹在嘴里的感觉,在他登上这架运载机之前,有人强行唤起了他的这种记忆,这种记忆一直被延迟,在高空血管窒息般的贲张中,这种记忆化作一股暖流,冥冥之中延迟了他的死亡,使他迫切地醒来,对他说:瞧,还有个人一直等着你呢。醒来的一瞬间他无比清醒,下意识地朝四周望了望,习惯性确定他的上司的安全。这时候他才发现,适应和意识是两码事,隆美尔不在这里,他没有受伤,或许也没有亲眼目送着他被架上飞机。
我知道,我知道,威斯特法尔闭上眼睛,英军坦克实际进攻路线图从他眼前又一次溜走,我知道,但是已经晚了。
倘若有无限的可能,那个人的笑容会从西西里岛一直放射至斯堪的纳维亚山脉北段的极光上,威斯特法尔第一次见到他时,竟要从隆美尔的感染力中回过神来,这时候凯塞林的手便已经伸到了他面前,他看起来朴实,愉快,眼睛里透射着活力掩盖不了的和蔼。那时候隆美尔待凯塞林很好,很难有人不喜欢这样一个永远附着微笑的人。他身为隆美尔的下属就更当如此,隆美尔说他是凯塞林的一个小小的翻版,他便自然随性地反驳着这毫无根据的揣测——终其一生威斯特法尔都不曾告诉隆美尔,伦德施泰特固然是他最尊敬的师长,而沙漠之狐才是他毕生的执着。他和凯塞林最初结缘于两波人马中调停气氛者的主动性,他们偶尔也会独处,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健谈的凯塞林却并不习惯于插嘴,他听这个小小的中校讲话就像在听元首讲话,他讲话的时候,却从不忌惮后者的插嘴。
第一次凯塞林便兴致冲冲地谈起了他最爱吃的牡蛎,语调之兴奋甚至来不及让威斯特法尔反胃,在北非,心照不宣的休息时间中谁也不会谈论接下来的战况,一切都是双面的,沙漠是期待也是诅咒。凯塞林谈起他如何破开那坚硬的壳,随后坚定而有规律地用叉子刺破柔软的肉,水汁从洁白的身躯中满溢出来,威斯特法尔几乎呼吸困难,大腿有如千万只蚂蚁爬过,却汗津津地点了点头,微笑着把话题引开。
将军,您是多么富有智慧的一个人啊!
此刻他脑子里的智慧全然不见了,他刚出声的时候,差点说出一句俄语,他觉得凯塞林除开那坚挺的鼻梁之外,全然是一个斯拉夫人,从他凹陷柔和的眼眶到方正的脸型。他脑子里没半点正常的反应,也不知道这毫无逻辑的话语是否出自于前一刻自己真实的反应。
凯塞林便微笑着点了点头,咧着嘴,语调里带有极端的轻松意味,威斯特法尔中校,您是我在这里见过的最有乐观精神的人。
不久之后威斯特法尔第一次亲眼看见隆美尔与凯塞林口角的伊始,最终凯塞林离开前飞快而故作随意地朝他的方向瞟过一眼,而他认定凯塞林的乐观多过可见的未来。凯塞林反对他们拖得过于漫长的战线,倘若不从事后的角度来看,威斯特法尔认为那绝对是两难的选择,史学家们落笔不易,无端评论的人却络绎不绝地撞死在看似已经下了定论的句子上。
凯塞林是一个娴熟的政客,他的上司如此评价道,如果有可能,他会成为不亚于戈培尔那样的人。
可是啊,我的将军,他在心中默念道,凯塞林不会成为那样的人,您的指责是不公正的,他憎恶凯塞林无端的乐观,也敬爱他的温柔亲切。那一次差点令他丢掉官位的计算失误中,隆美尔实在不愿将过错归咎于他,而凯塞林,凯塞林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从那疑惑中带着点寒气的眼神中,威斯特法尔总感觉真正的质问少于他本人内心的愧疚。
从那天起他又开始做关于牡蛎的梦境,他在梦里追逐着高斯和隆美尔的背影,他在梦外坚定嬉笑皆堂堂正正,梦里却永远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哭吧,他对自己说,在梦里对自己哭泣是不丢脸的。然后他看见隆美尔湮没在一片黑暗之中,高斯停下来,对着那个黑洞发呆,他停下来却离威斯特法尔越来越远。齐格弗里德,齐格弗里德,那是隆美尔呼唤他的声音,可是他已经消失了,齐格弗里德,到底是谁在叫他?接着眼前的一切化作深夜黑色的海水中冷冷拍过的一道暗流,他发现自己身处一条棺材形的小船上,喀戎的位置只有一支幽微的蜡烛,他像一具木乃伊一样安详地躺在的尾部,嘴巴里塞着一只水晶牡蛎,他能清晰地感知方向,记得正是他不省人事从非洲被拖回了吕内堡时,凯塞林的吻毫无缘由地在无人之处告别他远离战场带来英军投降的好消息。他听着收音机里的好消息为他的长官抚掌大笑,心里却想着他自己的情谊又是在何时发芽生根,他明明记得最后一段时间的凯塞林对他没什么好表情,这本来是个好消息,没人再给他讲一个令人不安的牡蛎的梦境。
他为自己的幸运而庆幸,但梦境无法阻绝,他越是休息牡蛎就越是源源不断地从头上,脖子上,腰腹上,从四面八方流进来,然后像他三岁时遇见的那只牡蛎一样寻找着他的咽喉,最终在幻觉的高点中使他窒息而死,他没有去找自己的妻子,他隐隐地觉得,被牡蛎缠死是一种过于羞耻的死法。他动弹不得,护士们叫他大英雄,愉快地和他调笑着,他在滔滔不绝中叫这个小姑娘小山茶,那个女孩子小蝴蝶,但他的行为永远止乎于礼,他试图把自己想象成她们的哥哥,却无论如何无法遏制孤独的蔓延。
他想再次回到那个让他几天合不了眼的非洲,尽管他明白不规律的作息已经让他腰病的愈合无限期延迟。可只要隆美尔在那里,他的奇异的魅力就足以让所有人忘记一切的疲惫。他不能再如此闲下去,安静让人产生非常的幻觉。每天晚上他脑子里的电话像魔鬼一样地尖叫着,起先他几乎要头疼得睡不着觉,后来,在一阵阵宛若千万人死去的背景音中,他终于习惯地躺下,直到真正的电话铃响起,他发愣好长一段时间,然后飞快地提起电话,喂,请问是凯塞林元帅吗?
然后又一次沉默在电话的两端流动着,那个比他大十七岁的男人问他,你怎么知道是我,威斯特法尔竭力分辨对方说出这句话时的情绪,此刻作为参谋人员的敏锐又似乎被过度得放大,而凯塞林甚至还来不及说点什么,威斯特法尔开始梦呓一般的伪装。只有您才会这么气定神闲,凯塞林元帅,长官是什么都不会做的,他不能因为这种平白无故的忧愁感失去了对于战局的掌控。
说完这些之后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失语,凯塞林不屑地轻哼一声,一个小小的作战参谋在高谈阔论他长官的长官现在的心情——而且十有八九都是真的——若打电话给他的是戈林或者米尔希,他或许就要永远地躺在这里,但凯塞林只是应着,威斯特法尔上校,您不该想这些,阳光,瓦格纳,还有无限供应的红茶,这才是一个病人应该满足的。凯塞林点点头,这些天不少人给他打电话,唯有凯塞林一人在深夜响起,而他差点就要迷迷糊糊地忽略这段插曲。凯塞林还说了些什么,可他远远觉得不够,最后凯塞林问他还需要什么,他脑子里一团浆糊地想着他还需要什么呢?他甚至不肯满足他回归的愿望。
所以他说,拜托您以后不要再重复那个关于牡蛎的梦境了。
凯塞林安静了几秒,问他为什么,他百感交集,等到他几乎就要说“那算了”的时候,那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低了八度,就像在安慰小情人似的,您别担心,齐格弗里德,噩梦以后,后盾便是你永远的真实。
好,他点着头,然后睡着了,握着电话的手轻轻的松开,电话是否依旧接通,那已经不是他能顾及的事情了。
威斯特法尔后来没再梦见过死去的牡蛎,不久后他回到了非洲。隆美尔握着他的手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终于复苏,隆美尔说他的回归能抵得过两个师的价值。他心里最后一点委屈就因为这小小的表扬而全然消散,丝毫没有察觉到在迎接他的几个人中,刚给他心里留下悸动的凯塞林阴鸷的表情。
战争还要继续,威斯特法尔偶尔会想象战争失败后的情形,而隆美尔要直到四年之后才能明白这种天赋般的预感从何而来,在前期一次次的胜利中,他长官那种不平衡的第六感开始倾斜,越发不平。他当然记得,在没有北极星和无线电通讯的四十八小时里,自己一人身兼数职,连意大利的将军们都指望着他当机立断的情形,隆美尔和他是一个完整的默契。战事平息,他们又取得一个阶段性的小胜利,他们明白有些事情达到了一个临界点,但有些却再也无法妥协,凯塞林迟迟地无法下定新一轮进攻的决心,他是才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威斯特法尔隐约地意识到了政治在这个关卡的影响,但他更迫切的认为,这个被拖延的时机将造成一种毁灭性的打击。第一次退回出发线以后,他的长官同样因为病痛的折磨离开了,而他只好把英军即将组织的决定性攻击的推测告诉凯塞林,后者在临时搭建起的指挥所中,在隆美尔不在的非洲的一个小小的点中,冷酷地回答着威斯特法尔,您对前景看得过于暗淡了。
威斯特法尔甚至猜想这是凯塞林的一场恶毒报复,因着他是隆美尔永远忠实的支持者,所以凯塞林即使窥破了真相也终于心灰意冷地隐瞒了一切,那股强烈的不安感越来越无孔不入地笼罩着他,战争很快真正袭来,他再一次发现自己需要同时兼任司令官与参谋长与作战后勤情报参谋的职务,他被工作与炮火的刺激压得喘不过气来,却籍此能逃避凯塞林无形中给他施加的压力。
失败,撤退,元首和来自罗马的命令,隆美尔回归给他带来的小小的安慰,然后又是撤退,元首的命令却是“永不退步”。通讯官绝望地说,集团军被判处死刑了,他看着他的长官,他的长官在烈日炎炎和毫无战斗力的意大利军队背景下绝望地冷静着,对他说,命令就是命令,必须要得到执行。
天哪,他小声地感慨着,他背对着他的长官,这一次他轻拍着自己作战处长的肩膀,像一个长兄安慰自己的幼弟一样,他说了几句话,要他回到自己的帐篷里,还说他会尽力让撤退进行。
但他没有那么做,他接过他长官的工作,像隆美尔一样恨不得整天穿梭于部队之中,他超人般的勤奋得到隆美尔无比的认可,威斯特法尔正要幻想自己的下一枚骑士勋章和第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部队。牡蛎又从意想不到却意料之中的地方钻了出来,但他已经大为不解,不断发电报要求凯塞林向柏林申诉,直到凯塞林亲自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病人只需要享受他的瓦格纳。在威斯特法尔受伤的眼神中,他侧过脸去,脸上带着痛彻心扉的愉悦,前者所能感受到的却是敌意和不安,您将离开南线战场,并且永远不回来了,他补充道。
然后任凭威斯特法尔越来越激烈的质问,他径直把眼前这个年轻的永远不知天高地厚肆意要求着的小子推倒在办公桌上,对他说,您是一切不和谐因素的起源,您和您那麻烦长官简直一模一样。
在威斯特法尔的压抑的抗议中,在非洲干涩炽热得令鼻腔粘膜爆裂的空气中,在窒闷的狭小的帐篷中,凯塞林拉开他的军服外套,拉开被汗水浸透的衬衫,扒掉隆美尔新为他争取到的骑士十字勋章,把它摘下来,尖锐的棱角划过他的锁骨,您感觉得到痛吗?您从来都不为我想想,可我却不能像埃尔温那样责备您,因为您只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他也像我这样彻彻底底地掌控过您吗?
牡蛎夹住了他的左胸的敏感,灵活的软肉考验着他的神经,威斯特法尔在烈火中讽刺地笑着,埃尔温,我敬爱的隆美尔元帅全然用他的人格魅力征服了我,啊,阁下,我们是全然清白的。
我知道,我知道,哪怕他性格糟糕,现在的他放在军营以外的地方就会被抛弃,可他就是有着这么多的追随者——我不同情也不羡慕他,但他的触角就是无法控制地蔓延到我这里来,连我都无法抵挡这种气息。
您畏惧死亡吗,年轻一点的参谋在喘息之间轻声地问他,凯塞林元帅,您懂得米尔希元帅或许比我的长官还要多,您懂世界却绝对不比他多多少。世界是一群蠢人掌控着的,您在麻痹自己接受融合进一群蠢人建造的乌托邦啊。
不,凯塞林含糊着,他最后一次在洁白的胸口舔了一圈,感受尚未衰老的躯体里弹性的生命力,然后狠狠地把舌头落在身下之人的唇边,在嘴角舔了又舔,最终放过了神秘的口腔,一颗一颗极其缓慢地扣上所有扣子,把崭新的威斯特法尔重新包裹在军装中,然后默然离开了帐篷。
留下的那个人无力地坐在指挥官的宝座上,面带微笑,正如隆美尔接到撤退命令时般冷静,他的战斗是不会停止的,倘若他就如此放弃,隆美尔身边便会少了一个最为得力的助手,他相信自己就是这个人,那是隆美尔发自内心的称赞。他不必担心高斯无穷的温暖与包容终究盖过了齐格弗里德·威斯特法尔星星般的光芒。
牡蛎终于变成了人,威斯特法尔近几日无休无止地在梦里接受着那个人的纠缠,他憎恶自己在潜意识里渴求着那个将他冷冷地划离自己势力范围的人,梦里却如反噬一般同样渴求着对方。最后,陆军人事处收回成命,他竟要直接接受凯塞林的领导,凯塞林像个高傲的国王一样坐在前面看着他,告诉我,到底是谁为您写出了这封任命信?
这是我自己努力争取得到的,威斯特法尔假装谄媚地微笑着,我需要一个自我展示的平台,而且我对南线了如指掌。
好吧,好吧,凯塞林拿出他的任命文件,他低下头不再看自己的陆军指挥处处长一眼,凯特尔元帅的签字,他要“负责任地要求我……”,我只能奉命行事了。
他看着那个人在他的示意下同样毫无情绪地离开了,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他上一次离别前胸口弥漫的奇异香气,他摸摸鼻子,最近幻觉太多,他在北非甚至闻到了牡蛎的气味,他把威斯特法尔踢到意大利最高统帅部,在他冷静的时候,这种在他的风格里甚至显得有些无赖的情况绝少发生,而他说不清楚是那故作阿谀的微笑刺痛了他,还是因为对那人特立独行的痛恨。
你他妈是为了谁才做出如此忍辱负重的表情呢。
绝不允许,我绝不允许。
威斯特法尔并不在乎,他是一块即将粲然发光的金子,他艰难地处在庸碌的同僚们的阴谋中,很快又因为命运的安排成为南线最高司令部参谋长,他又回到凯塞林的面前了,这一次他什么也不说,沉默踏实的下属即使不能得到长官的青睐,却也不会激怒对方。凯塞林不面对士兵就更喜欢一人独自思考,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他冷眼看着自己俊俏的参谋长变成了一朵安静的壁花。他终于识趣了,凯塞林恶劣地想着,然后故意忽视掉心中越来越大的时间空洞。
他最近对牡蛎的兴趣骤然减退,甚至到了索然无味的地步,某天他从夜惊中推开了帐篷,发现属于威斯特法尔的那个房间还亮着点点灯光,他突然意识到了欲望衰亡的源头——因为威斯特法尔不再梦见牡蛎,也不再为牡蛎的梦境困扰着,现在空虚从他的味觉渐渐加重到浑身的感官,他真诚地认识到自己的快乐也一并在突然间消失了。
他走到了门口,听见那虚弱的咳嗽声,过多的文书工作已经彻底压垮了他的身体,每天充足的锻炼也已经无济于事。凯塞林在门口迟疑着,他想起和隆美尔商量战事到深夜的时候,那个年轻又自负的元帅也是这样的咳嗽声,高斯参谋长端着水杯和硝酸甘油清冷地从他身边走过,他甚至感受到那个一向沉默的男人身上圣徒般的悲苦和包容。
高斯在他面前停下来,凯塞林意识到自己的手不自觉地把在门上,他无意间把参谋长和他珍重的长官隔开了,对于隆美尔如今还留在隆美尔麾下的很多人他都有意见,但意外地,高斯的一切特征却让他的潜意识叫嚣着顺和。
您要是想进去,我可以把药递给您的,高斯解释道。
你每次都这样吗,元首,米尔希,迪特里希……甚至远在敌方的那个蒙哥马利对着埃尔温发出邀请时,你都自愿放弃了主动权?而任意给别人走进他内心的机会?
那样能更好地使他脱离危险,凯塞林听到此眯起了眼睛,包括您,包括齐格弗里德,我都是这么做的。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现在他站在威斯特法尔的房间外面,感叹阿尔弗雷德·高斯或许是整个国防军中最温柔,心理世界最强大的人。那时候他或许就已经预见了如今即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凯塞林不是个没有勇气的人,但每多一层官阶就是多一层桎梏。他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踟蹰着,像做贼一样隐藏自己的阴影,他听着咳嗽声越来越剧烈而想象那个人是如何度过了这无休无止痛苦的深夜,还要在牡蛎的纠缠中夺回自己剩余的生命,他听了十来分钟,终于听到被惊醒的隔壁隔间的副官起床倒水的声音,还来不及听见任何交谈,他就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黑暗的空虚中睁大了眼睛——他此前从未发现天花板上竟然贴着一张柳叶形的壁纸,他第一反应感觉那像个棺材。
他在梦里梦见与雷德尔和邓尼茨漫步于北海之滨,夕阳下最后一次潮落留下残渣,他闻到了牡蛎腐烂的味道。从此之后,这种海洋生物在他的梦里,天空中,投射的碧蓝的海洋和无垠的思维中彻底消失了。
但意大利的政变彻底打碎了这种微妙的平衡,墨索里尼终于称心如意地消失,却是在昔日的战友情意烟消云散的情况之下。威斯特法尔从撤退工作下来之后便开始指定部署对意大利的武装解除,我觉得我们的烂摊子越来越多了,妈的,这群意大利人迟早也会害死我们的。凯塞林摇了摇头,并非出自于对刚才一番抱怨的反对,在时间与时间的缝隙之间,情感是静止的,没有谁还来得及在意公事之外的微妙的情感波动。直到有一天,在谁也没意识到变化的情况下,他们一个成了西南战区最高司令,一个成了他以及c集团军的参谋长,齐格弗里德·威斯特法尔,那是参谋人员梦寐以求的职位,那是您才能的象征,威斯特法尔现在已经至少和高斯到了平起平坐的位置上,你为什么不开心呢,齐格弗里德?
盟军的舰队缓缓地行进,众人被一种迷幻的不安包围着,出于在沙漠中练就的绝对的直觉,卡纳里斯的一切报告都充满了意外的味道,敌人暂时不会发起进攻,谁才是傻子?阁下,请拉响防空警报,阁下,现在不是我为局势所倾倒,有一场风暴要来了。他的现任长官如雷震般听从了一切,威斯特法尔明白到正是因为他开始心存敬畏,那不是他的胜利,而是盟军的胜利,失败阴影的胜利。使凯塞林明白了他的不是威斯特法尔本身,而是凯塞林自己。
事实完全如他所言,德国面对铺天盖地袭来的盟军毫无抵抗之力,而他们敬爱的元首却指挥了一场毫无意义的大规模反击。在炮火的侵袭中,每日鼻腔的一呼一吸之间皆有同胞死去。有一次视察中,震耳欲聋的爆炸在他们身边爆开来,威斯特法尔在千钧一发之刻将凯塞林推开几米远,飞过的碎片擦过他的脸颊,他们在那一刻盯着彼此,然后各司其职地招呼着身边的人紧急撤退。
阁下,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声色严厉,那些都是孩子们的性命啊,凯塞林还在犹豫着,您在担心元首吗?您还是和从前一样啊,但是这次的教训不是单独落在非洲军或者意大利人的身上了!如果您没有这个打算的话,那我要亲自面见元首!
您想去就去吧,齐格弗里德,凯塞林轻声说道,在威斯特法尔望着指挥所尚显得平静的窗外时,在他们彼此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的时候,我是个懦夫,您完全有理由这样痛骂我,我是个被人情世故框框条条束缚到死的装在套子里的人,我以前瞧不起您和埃尔温,但是——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威斯特法尔在停顿的第十秒后打开门,一缕久违的阳光照在他久而干涸的心灵上。
他好久都没有为自己笑过了,也不曾为了进步而欢欣雀跃,他记得高斯为他提起过隆美尔的日记——当然是瞒着他的前长官的——年轻的时候,他认为所有军人都会为火药和大炮的味道激发全部的热情,后来他却说,一定要在他们这一代结束战争,他实在无法忍受将这一代孩子再送进战争的绞肉机里。威斯特法尔几乎全然忘记了他曾经加入国防军的理由,那个热血的青年,那个永远不屈服于孱弱的身体,证明自己终于能爬上今天的地位的人,那个来到非洲军以后也曾梦想过,有一天德国是否会成为世界最伟大国家的人。现在他终于明白一切皆会烟消云散,唯有安定是持久的,他们该做的是以战止战,他明白有些东西该结束了。
但是,他也不甘心,这证明了他几乎半辈子的夙愿是一场错误,希特勒的反应也就在意料之中。他在讽刺中不卑不亢地陈述前线的惨状,在元首的将军之间(现在没有他的埃尔温了,他欣慰地想着)用平静地语调说道,您要是总打断我,那么允许我现在就离开吗?没人敢违抗元首,尽管有人隐约地意识到,顺从元首或许会成为更大的罪人。
希特勒对他冷嘲热讽,却并不愿意放走他,在元首大本营中,没有别的熟悉意大利战场的高级军官了。威斯特法尔勉为其难地完成了作战计划,却满含讽刺地写道,任何的反击都是徒劳。他已经明白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摆在他面前,只要盟军的刺刀没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伟大的德意志帝国能抓住任何的可能进行绝地反击。
他身处疯子的包围之间,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然后得来了自己被升为中将的消息,他很容易便了解到促成这次晋升的完全是凯塞林对他态度的转变,威斯特法尔呆滞地听完了他的晋升报告,然后脚步虚浮地要走出指挥所,凯塞林拦住他,齐格弗里德,至少先换个中将的肩章。威斯特法尔便回过来看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副官已经先一步出去了,静谧的指挥所只有两个人,还有破旧的窗棂破旧的布帘与破旧的阳光,布鲁门特里特将军的生灵在时光走廊上停驻,他听见自己还是个小小的中尉时,冯·曼施坦因将军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说他有着参谋一切敏锐与勤快的美德,在此之间他发现死去的牡蛎的幽灵,和巡回流动的濒临死亡的气息,那是埃尔温·隆美尔的气息在流散到西线的每一个角落,高斯已经悄然离去。然后他看见眼前的人不是曼施坦因也不是隆美尔,凯塞林的脸已经凑近不到他一厘米远的地方,他别无选择,那不是牡蛎,那是凯塞林的舌头,他感觉到了,不情愿,也不抗拒,他在思考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他知晓一切的过去与一切的未来,现在却认为自己无限接近埃尔温的心灵。
直到他在幻觉与现实的缝隙之间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月,最终毫无意识地倒在凯塞林怀里时,他还没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在哪里。他听见有人在低语着,叫我阿尔伯特,他踩在意识的浮萍上动弹不得,只能跟随那声音一遍遍地漂流着,一遍遍重复着,一遍遍被声音所侵扰,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这一个声音在他的净土中,他听见那个声音说,他不会再奢望有比齐格弗里德·威斯特法尔更卓越的参谋了……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能更好地展现自己出众的战术意识和卓越的指挥艺术。
他躺在罗马的医院里,醒来后几个月内都无法工作,每天沉浸在收音机和护士三言两语能得到的前线情报中,除此之外,凯塞林的音容笑貌开始更多地占据了他心里的空地,他感觉难受极了,每次和住在他思维城堡的埃尔温对话时,凯塞林都会跟着他跑来跑去,不断插进他们的交谈。渐渐地他就习惯了,甚至到了伦德施泰特元帅的面前,老将军端着脸念出他的名字时,他才惊醒过来,看见眼前苍老却深邃的目光。
伦德施泰特元帅是他共事过的三位元帅中最令人愉快,最宽容的一位,他在上任不到两天的时候不再被冷眼,甚至受宠若惊地收到了老将军的道歉,威斯特法尔此前从未有如此感受到自己的价值。这位培养了冯·曼施坦因元帅的前辈正在夸奖他,过去被同僚排挤为“毫无用处”的委屈似乎也可以一笔勾销。他只在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上加以干涉,并且在他们为了一些小事情发生冲突的时候,保守的老将军气得一言不发,却在他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告诫他按时吃饭,他终于放下了比战况更为纠结的内心,却得到一个摧折了心灵三分之一的噩耗。
披着万字旗的棺材一直被拉到了礼堂,万人瞻仰。伦德施泰特将军在发表悼词,威斯特法尔又回到了身体虚浮的幻觉与现实缝隙之间,他的意识破势他寻找非洲军的同胞们,他们甚至无法排在最前列,他一眼看见已经离开了西线的阿尔弗雷德·高斯挤在人群最不显眼的地方,任凭凶狠的人流把他挤来挤去,他想把那个沉默者拽出来,阿尔弗雷德你这懦夫,看不见你元帅会恐惧的,但是他什么也没做,因为他自己正被万念俱灰的意识笼盖着,他此刻无比地明白陷落只是时间的问题,希特勒抹除了几滴眼泪,到底是为他这曾经最为宠爱的将军,还是为了他自己呢?
葬礼结束后,曾经的战友们聚集在一起,唱起我们的隆美尔,他跟着那曾壮阔而如今显得苍凉的调子轻哼着,为他思维宫殿中那个小小的埃尔温唱起永不醒来的摇篮曲,循环往复,接着有一个声音加入了他,那声音低沉得多,温柔得多,带着天生乐观的活力和不向一切认输的勇气。
事已至此,我们就更得好好地活着,无论以后还会发生什么。凯塞林在他身边坐下。
哪怕旗帜从国会大厦上降落,哪怕要投降,接受敌人的侮辱?他颤抖地问道。
凯塞林搂过他的另一边肩膀,威斯特法尔的脑袋靠在他的胸前,凯塞林的心口有一股风的冷味,他刚从飞机上下来吗?
你也说过,一切都是徒劳的;你也说过,埃尔温最后的心愿只是结束战争;我们看见那么多孩子趴在地上永远不再醒来,你也知道这是必然的结局,不是么?我们没法再局限于自己的荣誉和声名了,那是自私的。我现在觉得自己更接近那个刚入伍不久的小少尉了,那时候我们有一个明确而远大的理想,可惜在权力之间我走得太远了。
回去吧,凯塞林元帅。
叫我阿尔伯特。
好吧,威斯特法尔叹口气,阿尔伯特,您快回去,作为总司令您得随时掌控一切情况,至于我,让我最后在这里呆一晚上吧。
他点了点头,然后从胸口的口袋里摸出两块巧克力。
威斯特法尔盯着他,凯塞林窘迫地移开了眼睛,你上次是因为败血症才被送到医院的,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会照顾病人,我……
天哪,威斯特法尔含着眼泪笑起来,埃尔温您听得见吗?您没说错,阿尔伯特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啊!
威斯特法尔在深夜中遇见一个幽灵,他从露西和曼弗雷德的哭泣与默哀中走过,那里熟悉和不熟悉隆美尔元帅的人全都凑过去了,他隐隐约约知道一些真相,于是从那个温馨和乐的包围圈中出来了。他看见高斯在月光下静谧地坐在礼堂背后的台阶上,眼神看不出悲哀也看不出留念,他成了一只浮萍,他这样莫名其妙地想着,于是他坐在那个失去了一半的心的人身边。高斯看着他,然后继续低下头,他们这样一言不发地静静坐了一个晚上,直到露西与曼弗雷德的声音也越来越远,消失于虚无。最终威斯特法尔先一步告辞,他把其中一块巧克力塞给高斯,高斯还坐在那里,仿佛一直要坐到地老天荒。他最后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看着晨曦渐渐晕染了整块天空,然后极为平静地回到了伦德施泰特的指挥部。
德军仍然在后退,已经成为疯子的希特勒的豪赌失败了。美军的会师是阿登反击战最终画上失败的终点,威斯特法尔从前线抽调了两个师作为西线的预备队,希特勒的怀疑又降落在这位隆美尔曾经的下级身上,但此时谁都无能为力,因为720之后,再也没有人有多余的精力反对元首。东线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部队,连古德里安也不得不来向威斯特法尔求援,这位大将始终将苏联红军的攻击视为帝国最大的威胁。最终威斯特法尔不得不做出让步,自然也产生一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没落之感。然而当他们听说第6装甲集团军居然被派到了匈牙利的时候,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威斯特法尔咬下一块巧克力,然后点点头惊叹道,德国彻底疯了。
后来他升为上将,做了一个关于桥头堡的报告,此刻他已经来不及设想任何关于投降以后要如何自处的方案,他始终觉得,倘若要投降,那么凯塞林和高斯也是不会死的,拜尔莱因,梅林津和梅尼都是不会死的,或许从埃尔温的葬礼开始,这些人的生死对他有了魔力,他本来早已忘却了第一次见到自己亲密战友的尸体时的剧烈痛楚。
关于防御的问题他与伦德施泰特意见相左,互不相让。这件事竟然惊动了元首,而希特勒听完后认为,即使是军队里的元帅,都应该听从他这位参谋长的命令。
他觉得一切都糟糕透了,希特勒能轻易把他捧到天上,正如他几个月前把他贬低到尘埃里一样。希特勒赞同他是认为他的观点再一次证明了生为元首的伟大判断力,就像现在他滔滔不绝,并暴露出他对西墙的过于迷信。
接着他个人生涯中又一大损失来了,在这次会议几天后,他敬如偶像与父亲的伦德施泰特元帅丢掉了职务,他觉得自己也失去了元首的信任,用他在近半年内几乎难以出现的激烈语调和写完了全篇充满悲愤控诉的辞职信。你是个好孩子,他记得老元帅摸着他的头这么说,如果生得再早一点的话,你会像你的前两任上司一样优秀的。
元帅,我该怎么办?我没想到这场争论会演化得这么大,最后让您也——
那不是你的错,孩子。事实上你的确是对的,我老了,很多我看着很多事情正在像我迟钝的思维跟不上的方向转化,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战场。况且希特勒早就看我不顺眼了,这是早晚都要发生的事情。
这时候老元帅的继任者阻止了他,用他柔情的劝诫和霸道的要求把他强行留了下来,在漆黑的夜晚中,凯塞林撕掉了他的辞呈,天空的轻盈和陆地的沉重让他在欲浪中跌宕起伏。
凯塞林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齐格,齐格,留下来吧,没有你我的工作和心灵几乎要运转不下去;齐格,你看起来太苍白了,我会想办法像另外两个元帅一样留住你的笑容的。
天杀的阿尔伯特,他崩溃般地咒骂着,别亲那个地方,他尖叫着,我怎么就又落到你手上了?我快被总参部那群神经病逼疯了,到了最后还要被强迫着谈个恋爱?
你现在只有我了,齐格,至少我会尽力护你周全。
谁说的!我明明——
他蓦然想起,除去凯塞林之外,曾经的战友们真的一个个消失在战争的硝烟里。那些被纪念的,被忘却的……
齐格,你不是真的讨厌我吧?凯塞林突然松开他,他记得那个眼神,在自己被莫名其妙的召令赶出了非洲时,或许就是这样焦急而不知解决之道的。现在凯塞林的报复到了,他头疼地小小地翻了个身,结果双臂又被死死地按住了。
不,不是。
那你是怎么看我的?
身为一个齐格弗里德,我真的该把你给砍了。
你觉得我是一头巨龙?
好吧,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了,那你就是。
齐格弗里德,你今晚别想睡了。
威斯特法尔不得不承认,他最后留下来并非完全出自于威逼利诱,但终其一生也未曾向其他任何人解释个中缘由,包括另一位当事人凯塞林本人在内。但他本来有两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一个随着他的话语消失在红色十字架旁的露珠里,另一个伴随着从北大西洋暖流卷入西伯利亚寒风的交界线中的哑口蝴蝶,在奔赴东线与回到波恩的列车线上,保持沉默直到踏进坟墓。
阿尔伯特,你觉得西线的局势怎么样?在月光和早春的冷风中,威斯特法尔问那个环抱着自己整个背部的男人,现在几十千克的暖气也不能阻挡他的寒冷,凯塞林从后面亲吻着他的肩膀,在耳垂下留下湿漉漉的吻痕,大为不妙,就像一条橡皮筋一样脆弱。威斯特法尔明白这已经是多次举重若轻的回答,他闭上眼睛,想起不久之前的作战会议上,莫德尔元帅礼貌的,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的微笑。
布鲁门特里特将军和克莱勃斯将军来了,威斯特法尔从未想到会在这个时间点再次见到这两人,他们什么也没带,除了漠然再无悲喜。凯塞林静静地站在他的背后,但威斯特法尔必须要问清楚,他有一个要冲破云雾的猜想。
元帅说,他始终效忠于德国,他从未有如此绝望。
他在哪里?你们把他……带回来了吗?
不,他睡在一棵松树下面。随行的人都劝他,但他心意已决。您还记得那首歌谣吗,在菩提树下,没有人能打扰大地的安宁,但杜伊斯堡郊外的密林没有菩提树……
好的,我知道了。于是两位将军便匆匆地,来不及悲伤地前往他们该去的地方,威斯特法尔看见布鲁门特里特的背影,他想起离他的记忆似乎显得很久远的牡蛎,他觉得将军可能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见过冯·曼施坦因元帅了。但牡蛎还在因果之间巡回流动,把所有在战争之间显得脆弱而荒唐的情感卷进了以太中。
除此之外,鲁尔口袋的破灭还昭示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西线最高司令部迎来了朝不保夕的逃难岁月,他们先是在布兰肯堡,然后到了慕尼黑附近的小镇普拉赫。不久后的有一天,凯塞林开始异常狂暴地求欢,这次威斯特法尔连应付的精力都没有了,他感觉自己的长官不对劲,异常的冷静几乎让他回忆起刚见面不久的时光。他抱怨凯塞林粗暴地就像元首一样,结果差点死于一个高点,你爬上过希特勒的床?不,没有,你个傻子。他的长官咯咯地笑起来,您那么理想化的一个混蛋,您去要求元首放弃进攻的时候迟迟不归,我差点以为您被留在他的床上了。
您可真恶心——
闭嘴,小齐格。专心点,我们以后可没有这样的时间了。
别这么叫我!他大叫着,你个白痴,你,你刚才最后一句说的什么?
他来不及思考,就被后颈一道狠劈弄晕了,第二天醒来时。他从副官那里得知,凯塞林元帅已动身奥地利的因斯布鲁克。
我又被留下来了,他心想,从埃尔温到阿尔伯特,我一直被当成个看家的。而且,谁也不肯告诉我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跑到某个地方去。
但威斯特法尔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那也并没有多管用,希特勒震怒的消息他是在汽车上知道的,那时候他正从巴伐利亚的叛徒眼皮子底下逃走,那群可怜的家伙认为要让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起义者就要俘虏或杀死西线司令部的参谋长,威斯特法尔在汽车内挂起的帘子里看一片荒芜的景象。而他的副官对他说,凯塞林元帅正准备指挥他手下的意大利集团军和英军切磋投降,我的上将啊,这时候的起义真是一种疯狂的举动。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呢,连我都不知道。威斯特法尔轻声说道,阿尔伯特明白人民法庭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它既不代表人民,也不代表正义的意志。您知道我在想谁吗——维茨勒本元帅,告诉您也无妨,因为现在希特勒的口令已经不管用了——至少对阿尔伯特已经不管用了,只有希姆莱和戈林那样的可怜虫必须要顾忌这些,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接受现实。
您竟然不知道凯塞林元帅的事情?司机惊叹道,那样也好,至少在投降之前,您不必担有任何不得已的罪名。
我宁可我知道呢,威斯特法尔在心里呐喊着,我没见过那么大的场面,一切还在战斗的德军终于要放下他们的武器了吗?意大利人已经把枪杆子对准我们了,接下来几乎所有人都会把枪杆子对准我们,这时候,投降成了一种义务,它的的过程会如释重负一般地轻松。
他们甚至来不及见面,短暂地与家人道别后就纷纷被投入了监狱中。他本来还有一份礼物要交给凯塞林:三只干涸的牡蛎壳,一块差点在童年里夺走他的性命,淡淡的鲜血和酸涩的胆汁影响他一生的孱弱;一块是在缺水的非洲洗海水浴时捡到的,那是他第一次被高斯介绍给隆美尔,沙漠之狐的眼睛比海水的高光点足以迷惑那些懵懂的英国人;还有一块在北海的海滩边,他随着伦德施泰特元帅刚与埃尔温视察完大西洋防线,任凭暖洋洋的海水漫过他的靴尖,他在几位年长者的善意微笑中回忆自己因为快速晋升过早失去的青春岁月。
他从未和凯塞林一起看过海,但他认为凯塞林应当见过海的模样,他是一位中规中矩的空军元帅,在他四十八岁学会驾驶飞机以后,是否在高空中看见大西洋飞往海平面的鸥鹭?当他受伤流满鲜血时,扭过头去看见夕阳下紫罗兰勾带着亮橙的洋面时,凯塞林是否曾与他见过相同的景象?倘若他们还能活着走出审判,走出监狱,他还有很多话要对凯塞林说。
那不是一段好的经历,真正的英国士兵们绝不像丘吉尔所说这般尊敬他们。他在极端恶劣地条件下准备自己将要留下的资料,并笃信凯塞林正做着一样的工作——正如那天网上笑嘻嘻的阿尔伯特告诉他的一样。国防军已经被征服了,但它永远令他们自豪,他要把一切记录在丹青史册之中,绝不允许任何人侮辱他们的骄傲。
德意志非洲军是一群残忍的强盗——
在别的地方我无话可说,但是在非洲,您是在逗我吗?
闭嘴,不然我非得告诉上头,判你个绞刑不可!
哦?你们英国人便是这般虚伪……
威斯特法尔上将,这对您来说是个绝好的消息,您不用被指控了,您是证人,现在有一场针对原作战局局长约德尔的审判,您可别说他是无罪的,我劝您认清楚现实,说不定还能戴罪立功……
他们不会太孤独的,尤其是约德尔,能对他进行审判的只有战争本身和时间。
威斯特法尔上将,关于凯塞林元帅的审判——
什么?现在你们要把绞刑索放在他的脖子上了?
他终于在两年后再一次见到了凯塞林,他们都穿着西服,这多少让他们对彼此的再会有些生疏而笨拙。但威斯特法尔来得晚了,与那个站在被告席上的战犯擦肩而过,他轻声地喊道,元帅,被叫到的那个人浑身一僵,然后他又唤了一句,阿尔伯特。
好的,我的齐格。他听见凯塞林这样回答,然后他们离开了彼此,一个也回到了证人席上,凯塞林对于他的指控一样样地做出雄辩,陪审团有人愤怒,但许多盟军军官也站在了他们这边。当法官最终宣布要将他除以枪决之后,威斯特法尔差点倒下,但他看见另一边方向上,英国人和美国人都站起来表示抗议,他甚至听见不知从谁的地方传来一句“连丘吉尔首相也不会同意这么严重的量刑……”
他差点以为那就是凯塞林最后的岁月了,他想尽办法和他见了“最后一面”,凯塞林像初见一样嘻嘻哈哈,他的看守不像自己身边的那么眼科,这多少让威斯特法尔安心不少,他恢复了往日的健谈,从他刚进监狱被安德鲁斯上校搜刮的惨状再说道他听见米尔希被虐打的旧闻,凯塞林在一边语调夸张地评价着,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待纯洁的齐格菲尔德;米尔希那家伙自己也作得厉害,但好歹是不用死了;戈林那个蠢猪,咱们先不对他评价他;可怜的汉斯,他是被这两个家伙毁掉的。
然后威斯特法尔突然哽咽道,我还是想念伦德施泰特元帅,他年龄那么大了,还要受这种侮辱,还有埃尔温和莫德尔元帅现在看来提前离开倒是一种幸福。
至少,历史的断头台不会把他们送上去的。凯塞林隔着铁栏想要拥抱他的前参谋长,他一生的宿命,一切都会好的,你要好好活着。
先把你的遗言留着吧,丘吉尔帮你说话了,你也给我好好活着,如果还能等到咱们都出去的一天,我想到北海到非洲再看一看,如果你敢缺席,那我就提前去找埃尔温了。
你这个混蛋!
你这个白痴!
前骑兵上将威斯特法尔先生在战后尚未度过更年期最后一段应充满活力的岁月,他协助老上司曼施坦因元帅编纂回忆录,自己写书,他足以光荣地夸耀,自己的书至少在英美畅销十余年之久。他进入了工业领域,在日记中写到阿尔伯特是否会因此而厌恶他,他感觉自己变成了陆军中的米尔希。他在回忆中生活,在生活中继续着未来,他的人缘比起过去愈发良好,因为德意志非洲军老兵协会会长还真切地惦记着他的战友们,在赎罪与重建过去的旅途中,他与拜尔莱因回到只剩下三辆破损坦克的前线,他跟随着高斯活着的幽灵而终究无法了解在苏联的那十年,梅林津和内林与他一起翻看过去的照片,凯塞林从1952年开始回到他的身边,但随即又被出狱以后接踵而来的杂务困住了手脚……
但他们还记得。
趁着他们还能走动的时候,凯塞林陪着他来到大西洋防线的遗址,他们把自己打扮得朴素而隐秘,看上去就像一对正常的中年人,凯塞林精神矍铄,头发却已经花白。他们在海滩上漫步,威斯特法尔撇撇嘴,试着伸出一只腿,让浅滩海水漫过他的脚尖。
你小心一点,你现在穿的是皮鞋。
没关系,我可以搜刮您的衣物。
您太过分了,齐格弗里德阁下,您现在可比我有钱多了。我敢说您从鲁尔钢铁公司获得的分红后半辈子是用不完的。
是啊,您要是觉得羡慕,我可以分一半出来养您。
齐格弗里德。
嗯?
凯塞林弯腰,从参谋长的脚下捡起一个亮晶晶反射着夕阳的小东西。
威斯特法尔从他手上拿过,搬开那五颜六色的壳,柔软洁白的肉还在微微地蠕动着。凯塞林冷不丁伸出食指戳了戳最薄最透明的部分,那东西剧烈地抗议着,威斯特法尔目瞪口呆,只能看见凯塞林得意地笑着,他感觉身体里隐藏着一股热潮。
那是一只活着的牡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