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是土希/土塞浦和自由心证的希腊骨科,后面这个完全是写嗨了之后我莫名其妙搞出来的
这篇最后一次更新似乎在21还是22年,主体大概还是20年写的,20年差不多就写了这一篇,反正这一篇倒是看不厌,写得轻松活泼的就是好,现在都还想写
Chapter 1
埃米尔·伊诺努先生自十八岁来到德国读大学之后一直兢兢业业,压抑着曾经那股勇猛好斗的冲动而表现得风度翩翩。更重要的是他用自己在学业和工作上的成就把周围的教授前辈与上司伺候得舒舒服服,因此终于走上了有房有车基本无贷款的生活。对于一个孤身前来奋斗的移民来讲,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甚至有一次一个经常路过他家到隔壁移民聚集区的某不受人待见小团体路过正在找车钥匙的他时,都顺口提一句:“要是所有移民都像他这么老实,我们何苦还要干这种不讨好的工作。”旁边那个脸上画着红白黑旗帜的人说那不成,如果移民都是他这样的人,我们不就更找不到工作了吗。
埃米尔心想你们天天不干正事剃光头露胳膊到街头打架喊什么Deutschland für Deutsche,能找到工作就怪了。
但同时这种“好意”也提醒他一点,他并不属于这里——尽管他已经拿到了德国国籍,过去的十几年来总会受到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关照。这种情况在欧洲接受叙利亚难民之后表现得尤为突出,现在他早上五点钟起床作礼拜时,总能听见邻居一阵一阵急促又干涩的咳嗽声,开始他甚至拿了药去慰问,结果人家把他拒之门外,于是他不死心地敲了好一阵,正当他自己都觉得太过冒犯打算放弃的时候,一个要上楼的生面孔姑娘看着他惊恐地飞速离开了。
他做礼拜时一直是安安静静的,在德国可没有穆斯林国家那种一到早上全城念经的奇观。这事过后他起来的时候索性连灯都不开了,靠着手机的光线穿好衣服刷牙,直到六点半开始做早饭时再开灯。
都怪叙……哎不能怪,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是我们的同胞,埃米尔很难过。但改掉国籍后,他更想把土生土长的德国人当做他的朋友。他们土耳其移民迁入德国浩浩荡荡半个世纪也没发生过什么恶性事件,那群阿拉伯人一来,他就从“和蔼可亲”的德国漂移民先生变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老鼠。
好在与他相处了十几年的老邻居与老同事并没有这种想法,他依然领着一样的工资,经历着一样的经济危机,谈着一样的恋爱,可惜没有一次超过三个月。刚升入而立之年的埃米尔先生有着众多大龄单身汉的小小忧愁,日子倒也这么过着。
只是最近外面骚乱有些过度了,埃米尔没有住在移民聚集区,邻居反倒是日耳曼人多些。某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埃米尔刚开车回来计划着周末要不要去荷兰或者奥地利溜达一圈时,住在他楼上同样刚下班的帕普夫妇紧张兮兮地劝他最近晚上最好不要出去,说有一群“无业游民”拿着枪威胁任何经过的看起来势单力薄的人。
埃米尔想起昨天看过的新闻,“不是说他们主要骚扰老城区吗?”
帕普太太,金发的奥地利女子忧心忡忡地摇摇头:“昨天的消息,还没上媒体呢,对面那条街就有两家被入室抢劫了。一家老太太吓得至今神志不清,只说那群人全都有枪之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另一家是一对夫妇,当天晚上不在家,结果回来之后发现门不但开着,屋子里的保险柜和电脑直接被洗劫空了,还是邻居帮忙报的警。”
饶是埃米尔每周固定出入健身房,对自己的实力有一定信心,也不得不担忧起来。他看着自己手机上的机票预订界面叹了口气收回去,然后转身到超市里买好周末两天的储备粮。看来周末只能看看诗歌历史来打发时间了。
当天晚上吃完饭,他便早早地钻进被窝里读小说,埃米尔是个奇幻小说爱好者,但他不屑于那些时下流行的三流作家编的有关于龙和勇者或者精灵之类的俗套故事,更喜欢那些充满旧时代气味的古董市场孤本。他现在读的这本《罗马志怪录》虽然同样关于一个公主和一个吸血鬼,但里面的一些情节描写朴实却曲折,而且总让他有些熟悉感。
他打开FB问自己在社区里勾搭到的同好老毛子先生。
君士坦丁十一世有这么个跑到罗马尼亚的堂弟的表妹?还带着一儿一女自愿当了吸血鬼?——但愿今年别又是经济危机
先是一阵沉默,然后他看见对话窗界面不断地在“对方正在输入”和“在线”中切换,最后终于发出一声致命的尖叫。
“去死吧安德烈·波列什金!我不就问了个问题吗!”
你是小说看多了变成傻比了吗。——我他妈今年明明没投普京
他本来还有一些小小的问题搜集起来要问,但安德烈这么一说,移民先生顿时觉得兴致寥寥,拉上被子听了会儿民谣就睡了。半夜梦见变成吸血鬼的安娜达西娅公主舔他的眼皮,然后他嘟囔着说这姑娘缺心眼儿啊吸哪里不好吸眼皮,然后就被痛醒了。他晕眩了几秒钟之后彻底清醒,发现并没有人大摇大摆地站在自己的卧室里。不过敏锐如他还是看见了窗户被移动过的痕迹——边上精心种下的多肉似乎少了一块叶子!
于是怀着对自家宝贝植物的怜爱,第二天他锁上内外两道门,并买了一堆不锈钢条回家加固了卧室窗户,罕见地一直拖到十二点都不肯睡觉。
他本来打算读着小说过夜,但十三章里作者过于无用而详细地描述了一个咒语的文本,拗口程度堪比BierBrauerBrauchAbrischtbruch,埃米尔艰难地之后终于架不住眼皮子,用最后的力气关了床头灯倒下了。
梦里面他变成了那个独自前往罗马尼亚城堡冒险的男主角,正想着自己这回是安娜达西娅公主的官配了,再去见她她不会还来咬我吧,结果眼睛变成全金色的安娜达西娅趁他坐在石头前面莫名起不来的当口咬了他的脖子。
“啊啊啊嘴下留情啊我不是男主角啊我只是个社畜而已这是个误会!”
梦境塌掉了,埃米尔没有睁开眼睛,但他悲愤地感觉安娜达西娅公主依然靠在自己的脖子边上。脖子隐隐作痛,但没有鲜血汩汩流出的失力感。橄榄、薄荷、玫瑰与橙花的味道比最高级的潘海利根还要迷人,如果这清新的味道之间不夹杂着一丝凌冽的血腥味的话,他简直想要抱着眼前的香水瓶来个三流小说中的火辣艳遇了。
但现在还是命比较要紧,他想要动动身子,终于感受到腰部被另一个人坐压下去。他花了五秒钟时间思考这位极其有可能是一位姑娘的劫匪能不能做到在稳稳当当压着他的同时凑到他颈边对他割喉,然后不得不认命了。
他吞了吞口水,被吓的,“两位亲爱的……应该是女士?我钱包在衣柜左边第二层那个带锁的箱子里钥匙在左边床头柜第二层你拿着这把钥匙打开衣柜里的抽屉里面有一个保险箱密码是19231029我不是怕死但我没有父母现在还有个妹妹留在阿塞拜疆我必须每年给她打点钱过去。”
那个在他脖子边的女人用口音奇怪的德语说话了:“我们没打算杀你,实际上你要是不醒的话明明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埃米尔刚才没断句,急促地呼吸了几口,他急道:“我懂我懂,两个女孩子在外面混不容易,但也没必要一定走这条不归路啊。你看看我,也是移民,虽然我应该比你们早来德国很久。我听姑娘声音感觉还年轻,你们完全可以找正规渠道办理居住证明然后读个大学找正经工作。”
“我不是女的!”他腰上坐着的那个人大叫,被女孩飞快地呵斥了一下又瞬间小声起来,“不是,我俩根本不是移民,也不是什么德国人,我俩也不需要工作,我们懂的东西比你可多多了。”
埃米尔沉默了一会儿,开始思考自己十几年的工程师生涯里有没有得罪过有权有势甚至请得起杀手或者特工的成功人士。
“你怎么不睁眼啊?”那个口音奇怪但不算蹩脚的女孩伸手想把他眼皮撬开。
“别!痛!”
“睁眼看看又不会死,再说了我要是想杀你,你根本就抵抗不到现在。难不成你怕睁开眼我就拿个刀子来捅人?”
“姐,我们没带刀诶,用咬的不好吗?”男孩惊讶道。
咬?埃米尔晚上看的那些痛苦的无聊章节的记忆突然福至心灵地在他的脑子里归类,自动分析,然后大摇大摆地用血红的哥特字体给他打上一个最有可能但听起来几乎荒诞的结论,他又回想起刚才脖子上的凉意,那并不像被刀割过后的痕迹,倒是更像……
我的天哪,他们可别真的叫安德里亚斯和安娜达西娅。埃米尔再一次、更加艰难地吞了吞口水,他现在嗓子冒烟,且感觉非常虚弱,如果换在平日,这样年轻的姐弟俩他同时打三对都没问题。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并在看见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惨白小脸时差点丢脸地昏过去。
“就是你俩的虎牙没我想象中那么尖,”埃米尔咬咬牙,“但你们能不能吸我的手臂?如果咬破颈动脉我会死的。”
“我们吸了两百年了,技术很好的,而吸完后口水里就会分泌出一种类似于高强度血小板的成分。我们可以保证每次不会吸总共超过400CC的血,所以你很安全,就当是献血了嘛。”女孩一本正经,靓丽的小脸有着明显的地中海人种的特征,希腊或者意大利也有吸血鬼的传说?
“问题是你们有两个人!”
“这你不用担心,我们平时先吸一吸你的血垫肚子,一周两次就够了,剩下的时候我们会到移民区寻找目标的,”男孩脸上微微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如果遇到那种小混混就多吸一点,虽然他们的血很恶心。”
“所以你俩还是有原则的吸血鬼咯?魔鬼竟然没教你们作恶,你就不怕我突然拿出一个十字架来让你们灰飞烟灭?”埃米尔又看着那个男孩,他比靠得更近的姐姐高不了多少,五官更加立体但也算不上深邃,所以这可能还是两个处于成年前后的吸血鬼,埃米尔头疼地想,不知道他俩还会不会长大。
两个青少年得意地笑起来,女孩说:“我们盯了你差不多一周了,伊诺努先生。你不是基督徒,而且我们观察过你这周买的菜,里面从来都没出现过洋葱。”
“我明天开始就吃洋葱!”
“我不喜欢洋葱,洋葱味道太大,”男孩双手环抱肩膀,不过双腿依然跨坐在他的腰部,“可惜,那个传说是假的,我觉得当年那位祖先很可能只是被洋葱的臭味熏得化雾转移了,而他面前那个愚蠢的人类以为自己成功消灭了吸血鬼,不过傻瓜人类这么想也很有道理,因为洋葱真的很臭。”
“我确实不喜欢吃洋葱,”埃米尔说,随后他突然想起双子话语中的一些细节,脸色几乎要变得和小吸血鬼一样白了,“你们刚才说‘每次’和‘一周两次’……”
“没错,伊诺努先生,可以叫你埃米尔吗?我们跟踪了您一周,发现您无论从外表还是工作还是性格上都非常符合我们的期待,堪称我在这五百多年来遇见过的最完美中产阶级男人。你作息时间很健康——除去偶尔看小说熬夜之外,按时锻炼,定时服用维生素,做得一手好菜,我们完全有理由判断您的鲜血也是值得回味的极品。”女孩越说越兴奋,埃米尔觉得她就像看见母亲衔来虫子的雏鸟一样,就差张大嘴巴来咬他这块肥美的蛋白质了。
她的嘴巴真好看,如果亲起来……
埃米尔惊吓地摇着头,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的尴尬之后将其灵活地伪装为一个抖头发的动作。女孩子的眼神瞬间软化了,突然伸过来摸他刘海的手差点吓得他差点拱起背来,幸好这只手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僵硬。
“你刚才好像一只猫啊,”女孩笑盈盈的,“怎么可能舍得把你吸干呢?像你这样的男人,居然没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这群人类眼光真是不行,暴殄天物。”
埃米尔心道你俩更像猫,而且现在还像猫一样缠在我身上。对话这么久,他也差不多意识到这两只小吸血鬼并没有带着恶意,至少暂时没有杀死他的打算。他当然不会因为这几句花言巧语而放弃警惕和两个传说中的黑暗生物和谐相处共创新生活,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安抚好他俩的情绪。
“行吧,你们可以暂时住在我家……小姐你干什么!”
女孩子开始在他面前快乐地脱衣服了,男孩也从他身上起来如法炮制,埃米尔考虑了一下认为性命还是比一夜风流更要紧,顿觉自己还是有必要阻止一下这种行为。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吸血鬼已经把衣服放在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两人脱下那漆黑的斗篷之后居然穿着古希腊式的长袍长裙,按照现代标准来说就像穿着睡衣。
“一起睡觉啊先生,这床足足有两米一宽呢,多睡两个我们完全没问题!”两个光脚的小家伙拎着裙摆跑到他身边坐下来,笑呵呵地把脖子上那个奇奇怪怪的像十字架一样的挂坠也取下来。埃米尔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两个反客为主地占据了他床两边的人,这感觉就像头一天养猫的主人,对自己的猫不愿意睡小窝,非得爬到自己的床上一样头疼。
“行吧,只要你俩没什么过分的睡姿就行,如果有的话,客房在隔壁,”埃米尔试图劝他俩离开,“我家两个客房呢。”
“跟你睡一起比较暖和,我们在外面冻了好久了,连个热水袋都没有!”然后女孩毫无避讳之心地钻进了被子里。
吸血鬼也会怕冷?埃米尔想起那放在脸上的比正常人更凉的触感,按照他以前看过的那些奇幻小说的一般套路,他以为这对双子本该习惯这一切。
还好他俩没有更自来熟地抱着他的脖子或者搂着他的腰,埃米尔作为一个独居多年的单身男性,正值壮年,从不约炮,偶尔有需求都会自己解决。他扪心自问,这两个家伙如果不是吸血鬼的话倒真的能进他的狩猎标准里,额,特指女孩,毕竟教义还是不太支持和男孩在一起……如果他们看起来不那么年轻过头,不那么跳脱自来熟,不那么天然黑的话……
“对了你俩叫什么名字,不管真假只要是个名字就行,总是喂来喂去好像很不礼貌。”
“安德里亚斯,安娜达西娅。”
“我擦?”埃米尔上身瞬间直起,震惊使他难得爆出脏话,被子被带动着掀开露出吸血鬼们两个圆润晶莹的肩膀,“那本书是真的?”
双子笑得前仰后翻,且心有灵犀地同时一人按一肩把埃米尔又按回了床上,他们还没关灯,四颗蓝宝石一样的眼珠子里面流淌着温暖的黄。
“半真半假啦,那个故事确实和我们有关——别那么惊讶,毕竟我们活了五百年。”男孩说。
“不过这两个名字其实是当时我们为了隐藏身份编的假名,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这么叫。不过你得叫我安德里亚斯,叫他安娜达西娅。”女孩一本正经。
“不行,你们今天已经打破我对非自然的认知了,不能把我的性别认知也给搅乱吧!”埃米尔声音闷闷的,双子看他情绪开始低落,也不再开玩笑。
“好吧,反正现在世界上也没有几个认识我们的人类或者血族了,告诉您真名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叫康斯坦缇娜·尤里欧,您可以叫我海黛,他叫迪米特里斯·尤里奥斯,您叫他迪米或者塞浦路斯第一美女都行。”
喔,所以真的是希腊那边来的吸血鬼,这两个小家伙会喜欢喝酸奶味的鲜血吗?埃米尔有点不着边际地想。在他进一步思考吸血鬼能不能直接吃人类食物时,困倦从不安的角落里升起,将他带入梦境之中。
第二天进行晨课时埃米尔犯了难,尽管他有自信能在不吵醒两只吸血鬼的同时做完往日一切需要做的,但一切都因为这两个家伙的特殊身份变得复杂起来:首先,他是一个虔诚的伊教徒,而现在他却接受了两个吸血鬼,尽管他们的教义里根本没有提到吸血鬼应该怎么处理(说真的,在他的认知中,这两个家伙本来就不该存在好吗,他从来都没把那些奇幻故事当真过)。另外,此时再次回味昨日三人之间的交易,似乎处处充满了漏洞,400CC的血量换成水每天至少都得喝上五六杯才能满足人体所需水分,而这群吸血鬼的水与营养几乎全要依赖于血液补充。如果按照能量守恒定律来讲,这俩家伙要是每天真的只吃这么点怕是一个月就成蝙蝠干了。
况且,无论是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吃饭,双子对他大眼瞪小眼,还是他一边吃一边在脖子上挂两个青少年,似乎都诡异透顶。或者,他们俩也可以进食人类食物?可这也就约等于他白白多养了两个人,饶是他再好心,也没做好再免费供养两张嘴的心理准备。
埃米尔叹了口气,从来没觉得自己一直愉悦的早餐这么煎熬过。或许他该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归咎于运气不好,但是海黛说,他们是因为见他生活习惯良好才找上了他……
埃米尔悲愤地想,早知道就结个婚了。
他再三斟酌,决定先做饭放在电子锅里保温,晨课可以稍微往后推半个小时,在心中小小地对神抱歉之后,他打开了厨房门,然后差点跌倒在原地。
“你俩刚刚不是还在睡吗!”
双子一个手握平底锅,一个正在打蛋,闻言一刷刷从左侧向后转头看着他。迪米特里斯一边搅拌着蛋液一边说:“我们又不是赖皮,既然住在你家了,当然要帮点忙。你以后每天别起这么早啦!生活规律又如何,十二点才睡觉的人,以后连运动都救不回来。”
“谢谢建议,但你俩不是我妈,”埃米尔点点头走进厨房,迪米特里斯赶紧把他推了出去,“快去做礼拜吧移民先生,我俩能解决问题的。”
“不我觉得我只是需要看看……”
“担心我们搞坏你的厨房?或者担心多两个人增加你的食物开销?说真的,我们跑来做饭就是为了打消你的顾虑。放心,除了你的血之外,我们不会乱动这里的所有东西!”
问题是我宁可多做两个人的饭也不想被吸血,埃米尔在心中麻木地抗争着。然而在稍微计算了一下以他逝去不久的单身时代的生活水平乘以三之后的开销总量后,他只是凭借自己最后一点良心挣扎了几下,最终默默地走出了厨房。
海黛做饭意外不错,虽然仍比不上埃米尔厨艺高超,但男主人原本早餐也吃的简单,因此对此并无怨言。他们真的只做了他一个人的饭,当他开始进食时,想象中那些堪称灾难的场景也没有发生,两只吸血鬼各自随手摸出一个外表极其质朴的笔记本,在沙发上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他俩看得很专心,倒是埃米尔心事重重。他不自觉地盯着两个青少年苍白的脸,心想这幅模样能骗去多少人怜爱他们。然后他一边在心中考虑如何打探出这俩小孩的真实想法,一边思考要不要告诉别人。当然他并不能直接告诉他的老板或者安德烈等什么人“卧槽我家住进了两只吸血鬼他俩还和我谈判要我当他俩的长期饭票”,如果他不解释清楚前因后果,或者让他们直接见一见这对姐弟的话,估计伊诺努先生只能靠被送进精神病院来摆脱两个小麻烦了。
“您是被我的美貌迷住了吗?”女孩冷不丁笑起来,黑暗的房间里屏幕的光把她照得像冷色的洋娃娃。
埃米尔在职场叱咤多年,这种程度的尴尬糊弄过去绰绰有余,即使对方是吸血鬼,与人精打交道的经历也未必如他,“额,我只是在想,虽然保存传统很重要,但学习新东西也很重要,比如你看你那个笔记本,应该用了有几百年了吧……”
迪米特里斯奇怪地瞟来一眼,而提问的海黛只反应了几秒钟便长大了嘴巴轻声哼哼。她看起来好像在肚子疼,埃米尔知道,如果现在不是清晨,这绝对堪称一个标准的嘲讽。
“有那么好笑吗!再笑小心肚子抽筋。”
“你以为我们手上拿着的是中世纪女巫日记之类的东西吗?哦,我觉得小斯巴达比你昨天看那本胡说八道的奇幻小说封面看起来现代化多了。”她的两只小脚从过大的拖鞋里伸出来轻轻晃荡着,“老兄啊,如果在麻瓜世界中上演哈利波特,应该担心自己安危的是那群魔法师,而不是我们人类。”
然后她把两条洁白的腿蜷起来,舒服地侧坐在沙发上。埃米尔咬完最后一口煎蛋,毫不留情地指出她言语中的错误之处,“既然吸血鬼都存在,为什么魔法师不能存在?还有小姐,您不能因为自己拿着一个仿古外壳的平板电脑就认为自己是个人类!”
海黛立刻撇了撇嘴,埃米尔心里警铃大作,尽管他知道这是个陷阱,但万一——
并没有什么鳄鱼眼泪把他的心泡化,因为迪米特里斯不但凑到姐姐跟前揉乱了她的头发,还老妈子一样地劝说着:“你可别把埃米尔给哭怕了,看在弗拉德的份儿上,这是我们找到的第一个长期饭票!”
“又不是我想变成血族的,”海黛还在抽抽噎噎,“虽然永生之后能逛遍世界也很开心,但看久了之后感觉世界和历史也就是那么个样子。”
“你们走过很多地方?就在这几百年间?”毫无意义的问题脱口而出,埃米尔瞬间后悔,他就应该直接提条件诱导他俩提供更多信息。
迪米特里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然后过来撤走了已经空掉的盘子,厨房里水声弥漫,埃米尔听不清海黛的声音,索性便坐在了沙发边上。沙发很软,埃米尔一屁股给沙发带来小小的地震,海黛吓了一跳。
女孩似乎还没缓过来,埃米尔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姑娘竟然真的落下几滴泪,一双深蓝泛红的眼睛带着薄嗔瞄了他一下。这一下真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至少在三十二岁的大龄单身直男伊诺努先生的眼中如此。埃米尔一颗心瞬间被软化又被小猫轻轻地踩了一脚,温柔的细小的疼痛浅浅泛开。
他再仔细瞧这姑娘时,偏偏又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但他此前并未有过任何希腊籍友人,也不像家乡的网民一样,天天与邻居在油土鳖上对骂。因此尽管两国毗邻接壤,他却除了最基本的地理与人种常识之外,对那处毫无了解。只有偶尔去伊斯坦布尔寻找昔日旧城遗迹时,才能感受到一丝来自于灵魂的召唤。
哦,伊斯坦布尔,它曾经的名字,那是希腊人梦中的骄傲之城,他们的最后一个皇帝死于此地,名为君士坦丁·巴列奥略……
埃米尔想起了昨日被中断的阅读,那安娜达西娅是君士坦丁的堂弟的侄女来着。按理来说,这本来依然和眼前的小姑娘搭不上调,但姐弟俩一番话过后,就是以前不甚在意的东西,现在都引起了他相应的兴趣和重视。
“我们需要谈谈。”他对小姑娘发出邀请。
“你不出去么?”
“今天周末,我本来就打算呆在家里。”
“我觉得你可以出去走走,我们比较宅是因为要随时防晒而且寿命很长。你看你人生就七八十年,运气不好只有一百年,若是留在这里,你感觉岁月蹉跎,岂不是之后要怪我……”
Chapter 2
“康斯坦缇娜·尤里欧!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出门买洋葱!”埃米尔气得伸出手指点她的脑袋,额头上的温度比其他地方稍高,几乎要赶上他手指的热量,“你是存心的吧!”
女孩卸去了那副柔软易碎的表情,变成一只高傲的小恶魔,她抱着一只靠垫,看起来小小的,但那半眯起来的眼睛简直像是赤裸裸的挑衅,“行行好,我可爱的土耳其先生!我们找了你这么久,这一周就吸了你两次血而已,还义务帮你做家务呢!”
“这和你刚才骂我命短有什么关系么?作为非永生生物,我觉得你这是赤裸裸的歧视。”他情不自禁又要往前戳,突然看见女孩睡衣下露出那两根闪着贝壳一样温柔的光的锁骨,心脏混沌地绞起,讪讪把手收了回来。
“哦,原来这个算是冒犯嘛,那我以后不说了,我还以为它跟‘诅咒你今天吃洋葱’是一个意思呢。”
埃米尔没心情继续追究,“总之,我们得谈谈,既然你们要我长期提供血源,就得考虑到后面那些麻烦的事情如何处理。”
海黛见他一脸严肃,此刻也收敛了调笑的心思,此时迪米特里斯也从厨房出来,还变戏法似的带来一杯茶和两杯深红色的液体,埃米尔差点绷不住表情,不过纵然有百般好奇,眼前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第一,你俩刷牙吗?”
海黛抄起靠枕就要打人,被迪米特里斯虚拦了两下,“我们的长期饭票!”
“士可杀不可辱,”海黛冷静道,“亏我昨天还觉得他是个好好先生,一个优秀的中产阶级黄金单身汉。”
“你要吸血和我是单身汉有什么关系,”埃米尔刚刚往后躲枕头的身子又勉强坐回来,拿起茶杯轻啜一口,水温和味道都让他倍感意外,“难不成我有女朋友你就不吸了。”
“你怎么可能有女朋友,”海黛眼神复杂,尽管她嘟囔得极小声,埃米尔还是从中听见了一丝怪异的隐忍情绪,他不动声色地继续等待。海黛清了清嗓子,再次用正常的声音说:“可是你没有,我刚才也是认真的,你反倒戏弄起我来了。”
“好吧,我道歉。第一个,你俩之前说一周吸血两次,每次总和400CC,不够再外出找人填补。我想知道400CC对于你们来说大概是什么概念?若你们要出去寻人,后面总是要回来的,若是在外面发生什么事故,我要如何对人解释?”
迪米特里斯抢过了话头:“血族狩猎一般都有自己的原则,像你这样被吸到一半醒来的情况基本上是不会发生的,昨晚上我们本来是刻意为之,想让你留个深刻印象,所以委屈你一下。”
“你们知道我昨晚上做梦当《罗马志怪录》男主然后感觉刺痛被吓醒的感受吗,”埃米尔想起昨晚颈间的刺痛和凉意仍然心有余悸,咬牙切齿“前天晚上是不是也是你俩,感觉长期这么下去我脖子会痛到废掉的。”
双子颇为尴尬地失语一阵,埃米尔在此期间喝了三分之一杯土耳其茶,顺带观察了一下那暗红色的液体,看起来并不粘稠,如果不仔细靠近感受它的滋味,怕是会被人当成上等的红酒。他对于两人的回答并不急迫,从刚才并不丰富的试探和昨日的一些表现看来,即使在吸血鬼中,这对姐弟的身份或许仍不可小觑。
“这个……源体的疼痛与否主要在于血族的舌头是否在吸血过程中充分活动,吸血鬼的唾液里有一种酶,接触到皮肤时会自动产生麻醉和凝血的效果。所以一般我们吸血是先将对象催眠,再在源体的脖子上舔一舔,此刻再咬的话就不会有疼痛感了。等补充完毕,再用舌头舔一分钟前后基本可以保证血管皮肤复原,理论上来讲,只要不是极度敏感皮肤,都不会有痛感才对……我承认我咬的时候为了让你印象更深刻,所以就没有彻底止血……”
埃米尔冷笑道:“你这个见面礼简直让人印象深刻,终生不忘。”
“终生不忘是没错,反正转世之后就能忘了。”迪米特里斯懒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埃米尔扭头看他,男孩正慵懒地躺在左半边沙发上翻着他的平板电脑。
“你们是吸血鬼,还信转世这一套?”
“不是迷信,而是亲眼所见。”迪米特里斯说。
“Bitte?”
“你知道我们活了五百多岁,”海黛补充道,一声叹息划过飘着花香的嘴角,“当你见到那个人时,哪怕他不再有昔日的记忆,哪怕他从长相和性格上已经完全都找不到上辈子的影子,可只要他站在那里,对你微笑,你就知道这就是他的灵魂。”
埃米尔当然能抓住言语之中隐藏的情绪,两个人都只是随便糊弄几句过去,埃米尔猜到今日是无法见识真相了,这个小小的插曲使他的计划有了些细微的改变,他于是继续着自己的追索。
“那我就暂时相信你们不会给我带来别的麻烦。第二个,你们能吃人类的食物吗?”
迪米特里斯仍然是抢先的那个:“可以吃,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即使是黑森林蛋糕和奶油干酪鸡翅火锅也没什么营养价值了。刚开始转化的时候我的味蕾永远在挑逗残存的天性,明知道自己不需要,还老是偷偷摸摸省钱去买面包吃,结果吃多了面包却喝不下血了,而吃的东西全都不消化给排……总之后来因为营养不良在城堡里趴了一周。”
海黛挤出几声憋不住的笑,迪米特里斯伸手把她的嘴堵住,在女孩强烈抗议和手脚不断骚扰中放过了自家姐姐。
“所以后面我们特意搞了个耐性训练,主动把自己关在城堡的监狱里,弗拉德和索克尔端着蛋糕和牛排隔着栅栏在我们眼前晃。开始那个场景堪比刚进去戒毒,以至于当我们终于能面对牛排无动于衷个时,弗拉德急匆匆地把我俩赶出去了——哦,也不是彻底不让我们回去的意思,只是那个月他实在是不想见到我们。但直到后来弗拉德的城堡被推掉我们才离开罗马尼亚。”
“为两位尤里乌斯默哀,”埃米尔想象了一下香味在前而一口都不能品尝的场景,倘若天天如此,一直对自己厨艺引以为豪的他恐怕也会崩溃,但他同时也捉到了海黛言语中的盲点,“虽然不吃,你做的菜倒还不错。”
“哦,偶尔也要照顾自己的舌头,只不过一次不能做太多而已,两个血族一起分掉一个人类的饭量还是可以的。”
“既然你们之前并没有抢我预算的打算,而我也不知道你们是否有别的经济来源,这都意味着一门必须要做一些小小的牺牲——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能给你们加餐了,”他顿了顿,见双胞胎并没有什么反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能给我们讲讲你们的身世吗?”
海黛皱眉,身体前倾,“我以为这是个人隐私?”
“我并不是要求你们把身世事无巨细地讲给我听,再说了你们差不多有五百年的时光,真要讲完今天咱俩谁都别想再吃东西了。关键是你总得大致告诉我们吸血鬼到底是怎样一类群体,而你们两位在其间又处于什么位置,就像你们足足调查了我一周一样——天哪,你俩要是人类我就可以直接报警了,你们生活在暗处,我生活在明处。说简单点,谁知道你们会不会突然反悔把我杀掉?”
两只吸血鬼对视一阵,迪米特里斯凑到海黛的沙发跟前耳语。一边叽叽喳喳一边看他,埃米尔被他俩盯得发毛,又多喝了几口茶,感觉一阵内急,便告辞去了洗手间。
他洗手完毕,随手翻一翻手机,发现老毛子的头像一闪一闪,旁边信息框显示着十几条消息,于是趁着讨论声未停,点开一个一个看。
安德烈的消息令他大吃一惊,当他确定双子短时间内不会注意到他的异常后,他便继续开了水弄得淅淅索索,然后点开了解锁键。
操,我给你道歉,昨日我以为你在玩我,然后我就去banhistoryunor看了看,他们说这居然是真的!我开始心想又是什么该死的“暗网笑话”,心想bhu这种论坛怎么也突然开始传这种低级谣言了,还拿你那本书改编,简直罪大恶极。——我他妈今年明明没投普京
我就跟那个匿名争论起来了,我说你怎么能把小说里编的故事放到正规论坛里讲,他硬要说他家里有完整的吸血鬼始祖派系图谱,点过人头之后一个都不少。我问他,你家难道勾结吸血鬼吗,他居然承认了!但他说那个先祖几百年前就在罗马尼亚失踪了,我说你还记得那个先祖的名字不,他说叫索克尔什么的,我就把你发来的pdf完整版看了一遍,然后没翻到原文。于是我又去骂他——我他妈今年明明没投普京
他说我有病,然后我就说你家祖宗都失踪几百年了怎么证伪,万一你编排你祖宗呢?他说操我妈,然后我说约个日子在敖德萨单挑,他说不用了,我给你拍个东西吧。——我他妈今年明明没投普京
以下连续八条都讲了他与对面拉锯战的故事,埃米尔飞快把内容扫过去,然后看到最后几行。
然后他就给我发了一把剑的照片,卧槽那不是传说中的镇国神器拜占庭十字剑吗!我说你在哪儿找到的,咱论坛那个100金币买的帖子里都只有一份,连哈佛图书馆数据库都没有。他一句话没说,给我又发来一张,这一次是个gif,他把那把剑摆在桌子上,然后突然伸出两只手,用红记号笔在左手上写了个俄语的“你输了”!!!!!!——我他妈今年明明没投普京
留言到此为止,埃米尔看着安德烈那几个感叹号,紧绷了很长时间的神经也松懈下来,跟俄罗斯人不亦乐乎地斗了这么久,他也很难看到安德烈如此失态的样子。而且他的确带来了一个重要信息。这时迪米特里斯已经在外面呼唤他,担忧他是否身体不适,他应了一声赶紧回到双子的身边,两只小猫瞬间凑上来抓住他的胳膊,冰冷的触感让他下意识缩回去,然而那对双子在他甩手的瞬间都碰疼了似的尖叫起来。
他当然可以就把他们这样甩在地上,但两人那怎么看都稚嫩的脸蛋和可怜兮兮的声音总让他下不去手。
还能怎么办呢?埃米尔把自己摔在沙发上,双子依然不死心地一左一右凑了过来,不过没再试图抓着他的胳膊。海黛一直微微低下的头扬起来,“我说的事情,你一定要保密。”
“这是自然,”埃米尔同意了,“相信我,就算说出去大家肯定也只觉得是我疯了而已,我才不干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也对,如果之前有人愿意听我们慢慢讲这个故事的话,我们也不至于之前一直过着……的生活,”海黛叹息道,“事情都要从君士坦丁堡的陷落说起……”
最早的记忆停留在一个华美的花园中,她搜寻这段记忆时显得极其不真实,当时他们只剩下一座城市,尽管那些贵族仍不放弃纸醉金迷的生活,也的确再无闲心打理花园。她记得一个温柔的白衣女人,戴着皇室的冠冕,在他们的额头下轻轻烙下一吻,那时候她可以把小小的姐弟一起抱起来,或者只抱还不能走路的迪米,橄榄和桂花的香味让她想到夏日里某个人给她盖上的晒好的薄被。
然后镜头一转,侍女们分别提着她和迪米的小手,把他们交给了这位“皇室远亲”,她们说这是她的母亲。这位女士固然和蔼可亲,却怎么都没有熟悉的味道。她穿着拜占庭贵族的紫红色长袍,头冠富丽堂皇,冠下压着头纱,像教堂里的壁画一样庄重,但海黛总被这种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怀念那个模糊的白衣服女人。
这里没有她赌气撒泼的机会,战争使人成长,她知道那个女人的生命或许要跟即将铺天盖地袭来的终结而逝去了。她乖巧地被巴列奥略小姐塞进厚重的斗篷里,年幼的女孩被斗篷的积灰和属于成年女性的味道熏得头晕,于是她动作细微地扇着风,希望迪米待会儿不要循着本能哭泣,到时候他们的处境会更加艰难。这座城市现在不仅有土耳其人,还有一些以出卖同胞为荣的叛徒。
但他们还是被抓住了,然后在一个有皇室血统的奥斯曼军官身边呆了整整十五年。当她十九岁时,因为未婚的缘故,一些矛盾愈发激烈,这位昔日的贵族小姐带着他们逃出奥斯曼的领地,来到了瓦拉几亚,这里虽然同样深受奥斯曼影响,但还没有完全成为土耳其人领土的一部分。
她掏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铺满少年少女们看不懂的符号,然后来到一个她已经忘记名字的高山之下,用头巾裹着自己,在等待黄昏之后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到了晚上,养母才带他们跑到山上去,尽管身为奴隶,但他们并没有过着早晚操劳苦力活的日子,因此爬行变得十分艰难,亲自攀爬与远处眺望完全是两回事。但这也并非要完全归咎于他们自己的失意,以她少有的几次攀爬经历来看,海黛几乎可以肯定他们走向了一条并不存在的路。
当他们在半山腰歇息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朝下面看了一眼,刚来时的那条路已经消失了,他们那的脚后跟变成了完完全全封闭起来的原始森林、灌木丛,似乎还有古战场上人类打斗的痕迹,一颗针叶松上挂着一条带血的绳索,不远处被烧焦的木头里还插着一把剑。
就在太阳还未落下时,这里仍是一片葱郁的绿叶。
养母十分疲惫,昔日美丽的女郎脸上还残余着一点青春的尾巴,她那不再柔嫩的手抚摸着海黛的头顶,一点一点顺着盘发的纹路摩挲而下。她看着女孩,但海黛感觉她在看更远的地方,这里没有恐惧,她觉得至少养母是熟悉恐惧的,因此她并不害怕已经被封死的道路。
“带着您和迪米逃出来的时候,我不停地想自己是不是自私的。如果您答应了那个军官的求婚,说不定会更好一些,毕竟我们已经不再拥有本属于我们的土地了。”
海黛只是摇摇头,说我们正在走着正确的路,因为从君士坦丁堡陷落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无路可走。她能听见夜里乌鸦叫的声音,但这里没有乌鸦的影子。迪米翻了个身,向来敏感的他竟然早早睡去。海黛抑制住心中不断涌现的狐疑,也盖了一件衣服睡下来。
次日,她被迪米的哭叫声惊醒,看见养母的心脏开了一个大血窟窿。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山顶,海黛被一株带刺的玫瑰扎伤了小腿,但迪米只有十五岁,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海黛忍受着剧痛来到山顶,一个二十几岁的斯拉夫男人把他们带到了房间里。
“她快死了,”索克尔说,“还有你,你在失血,血流得很快。”
“我不是来听您重复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的,”海黛情不自禁出口反驳,她太心急了,但随后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求人的态度,声音更大,但反倒温柔起来,“拜托了,她是我们唯一的亲人了,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有些事情即使你付出全力也无法改变,”索克尔摇头,中年妇人伤得太重,显然已经无可救药,“除非……如果你选择的原则并没有大多数人看的那么重要。”
“您尽管告诉我,再坏的事情也不要紧,我可以自己来权衡利弊。”她的声音渐渐低了起来,过度失血使她持续晕眩,她几乎已经完全猜测到索克尔所提到的事情与什么相关,瓦拉几亚孤独的城堡,魔法一样的灌木丛,荒无人烟的气氛和怪异的灾难……
他们没有别的路。
索克尔让她躺在两张椅子拼起的床上,她现在已经不能随意走动,搬出去也不方便照顾,他和迪米给他们换了好几次赶紧的敷料和白布,但生命依然源源不断从伤口溢出,到了晚上,城堡的主人终于回到房子里,他走进来时带着一身雨气,但海黛没有听见下雨的声音。
迪米特里斯伏在养母的躯体前哭泣,女孩知道,她们的努力依然白费了。
她用最后的力气看了索克尔和那人一眼,他们的眼睛变成了金色。一切昭然若揭。
“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弗拉德·尤里安·伊利塞斯库,当时海黛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冰凉的手抚过女孩出汗的额头。海黛摇摇头,养母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凉,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很抱歉,但你现在必须做出选择,就像我无法完全主宰命运一样,你也必须要做出选择。”
“我不也活不了吗?”海黛平静地望着他,迪米特里斯闻言惊讶地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姐姐,“你不要瞎说话!”
“尤里欧小姐猜得不错,更准确地说,如果要作为人类再继续活下去,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弗拉德探了探中年女人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四肢,把手心放在女人的心脏的位置,摇了摇头。松手后顺便打开这狭窄的房间内的一扇窗,寒风宛如一匹伺机而动的狼,海黛这才感受到雨,无生命的雨,死亡的气息。
她看看她的养母,这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身世之谜,现在全部与十几年朝夕相处的情意被带入天堂。而迪米特里斯此时呆呆地看着她,像是失去了魂魄一般,如果她现在离去,他将孤身一人。
“有什么代价。”她简明扼要地抓住关键点。
“这要看你怎么想这个问题,如果你尚有亲人在世,恐怕无法承受分离的后果,不过据我所知,在巴列奥略小姐逝世之后,您的家人只剩下迪米特里斯先生了。除非……您在君士坦丁堡那边新认识了什么朋友。”
她有足足十分钟没说话,而迪米特里斯反复地劝她放弃那些令人焦灼的世俗概念,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而生命不应该在此时孤独地枯萎在无人可寻的城堡里,海黛叫他暂时安静一点,让她一个人感受死亡的过程。
迪米特里斯一下子哽住,眼泪无声啪嗒啪嗒。
海黛虚弱地微笑起来,“乖,迪米,我没说我要死在这里啊,”她又朝弗拉德点头,“我相信您,因此也同意您给出的解决方案,我的养母是一个虔诚的东正教徒,因此我相信即使她撑到现在也不会接受您的请求。但我觉得她更希望我们活着。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很熟悉,就好像曾经见过一般,我知道这句话老套到可笑,但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感受。”
弗拉德半张脸都被黑色的披风覆盖,他脸色苍白,使得原本不甚消瘦的颧骨在窗外的光的投射下棱角分明。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女孩和她的弟弟,“你的感觉没有错,我的中间名里也有个尤里安。”
海黛微微瞪大了眼睛,欲言又止,似乎原本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也突然被打断了。弗拉德见她没有反应,只得叹息一声,单枪直入,“就一个字,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可是我的迪米……”
“不用管我,我已经十五岁了,我只希望你千万别消失!拜托了,现在妈妈已经死了,我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弟弟的哭声像一针猛药打进她的心动脉里。在过去,她们相依为命,尽管她同样照顾着更小的男孩,但身为姐姐的责任在养母死去后责任变得更加重大,她无法想象迪米失去了她的样子。
“你还有什么顾虑吗?如果是担心灵魂的问题,说实话,我觉得您活了将近二十年若还相信这一套说辞,那么……”
“来吧,”海黛打断了他的话,微微扬起脖子,弗拉德甚至在女孩越来越白的脸上读出了一丝高傲的意味,她几乎是在转瞬之间下定了决心,显然男孩的话语功效极大,“但愿一切顺利。”
弗拉德此刻终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刚才情况紧急,而这已经是当前唯一的办法,但真到了眼前人已经下定决心时,反而很难告诉她一些必定要经历的真相。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埃米尔抬手示意,“虽然这样很不礼貌,但我还是不得不想入非非,我觉得一切问题都在于十五世纪的医疗水平太低。如果这事儿放在现在,你们应该直接去打急救电话。”
“这个假设没有意义,你怎么不说要有现代医疗技术,亚历山大大帝不会死那么快,不但能稳固统治还能继续一路向东呢?”海黛冷静指出。
“也是,只是想到你描述的场景似乎和你俩表现出来的个性完全不同,倍感惊讶而已。”埃米尔感叹道。
海黛点点头,她喝了一口液体,然后朝迪米特里斯递去一个平静得几乎看不出什么端倪的眼神,又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述。
“抱歉我亲爱的小姐,我的确没法保证这一点,一般来说吸血鬼成功转化的几率只有一半不到。以我的身份和力量来说可能要好一些,但仍然只能把安全率提高到七成左右,”弗拉德说,“我只能给你提供最稳妥的步骤,至于能否熬过转化,就在于你个人了。”
迪米特里斯惊诧道:“如果失败了,她还是会死?天啊,那我们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如果不转化的话,你姐姐明天早上就会死,百分之零的生还几率和百分之七十你选哪个?”索克尔已经拿来了一个银色的杯子,杯身在天光之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我想正常人很简单就能做出选择吧,使你们增加这一层顾虑的无非是现在的氛围罢了。”
“你们安静点。”
弗拉德直接靠近床边,那发梢和风衣上的水气还有些散落在床边,他捧起少女的脑袋,鼻尖对着鼻尖。少女的眼睛在黑夜的作用下深蓝似墨,海黛被他盯得有些发窘,情不自禁想往后靠,但她现在几乎已经不再有任何力气了。
“本来打算等你的瞳孔扩散,不过现在显然来不及了。”说罢他把脑袋埋到少女颈部,他的吐息竟然是炽热的。
海黛说到此处突然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挺害怕的,当时才知道他与我四目对视之后我会被慢慢催眠,所以之后除了他咬破我皮肤让我打了个寒战之外,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倒是记不太清楚了。”
“这可真遗憾,”埃米尔深吸一口气,一直攥紧的心也松了下来,“显然你们成功了,那么迪米特里斯呢?他又是什么时候转化的。”
“三年后,我成年那一天,”迪米特里斯答道,“当时海黛一直不想让我也变成血族,是我自己要求的……”
转换过后的海黛足足忍受了三天堪比开刀手术的排异反应,整整三天。除了作息时间本与常人不同的弗拉德和索克尔之外,仍然身为人类的迪米特里斯因为情绪紧张,担心姐姐,同样在沉重的精神压力和对于未来的恐惧中不眠不休地为她擦去身上的汗水。弗拉德和索克尔并不指挥他做事情,但在他的恳求和自告奋勇下,索克尔已经带他认识了城堡里的大多数房间,以及城堡里住着的其他等级更低一些的血族。开始他一直以为这里没有除了两个高阶吸血鬼之外的别的生物,后来发现他们只不过是不爱说话,若非弗拉德钦点,没有人愿意插手一件暂时看不出走向的事。
Chapter 3
有一个棕头发的斯拉夫青年显得比其他人热切些,他偷偷告诉前去打水的迪米特里斯,自己曾是塞尔维亚大公国的一个小领主的儿子,祖先曾到君士坦丁堡拜见亲王殿下,得到了承认和一大批财富,因此对那里颇有好感。他诚恳地说在小姐转化之后,可以带她去熟悉将要迎来的永生,“这并不是一种诅咒,人类以邪恶和痛苦揣测我们的命运,是因为他们无法实际体会超过一百年的生命,他们以为我们注定会因为孤独和自私而痛苦不堪,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的。”
迪米特里斯说:“最大的顾虑不过在于这里没有十字架而已。”
他看上去比不惑之年抚育双亲子女的男人还要愁苦,棕发青年盯了他一会儿,问道:“可我从守在门外的血仆那里听说了,是你的态度左右了她的最终决定。”
“不是我!”他下意识否认,但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时,立马垂下了眼眸。塞尔维亚的公子以为他就要陷入纠结之中,但少年再次抬起头,“虽然我的态度很坚决,但她一定想得和我一样,她没办法丢下我,而我利用了这一点。”
他提着水桶行过礼继续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住,“可我不后悔,也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上帝见证,他也应当知道我们国破家亡的痛苦。我们出生的时候,本来不应当承担这一切。”
这世界上已经要他们承担了亚当与夏娃的原罪,何须再加上先人所犯的莫须有的罪过?
自迪米特里斯六岁彻底开慧之后,记忆中自己永远起得比姐姐早很多,开始他还会嘲笑姐姐的懒惰,这段时间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处于生硬而尴尬的状态中,直到后来他发现姐姐枕头底下藏的安眠密药。
与军官的恩怨一直是他俩不愿意提及的事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迪米特里斯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男性,也只有他才能自由出入海黛的卧室——另一个人则是奥斯曼军官。
她以一种超脱年龄的痛苦倾诉,童年时代延续的好运依然没能延续下去,现在两人不用再去承担那些少年奴隶需要承担的琐碎而耗时的细活,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件好事——如果海黛不需要献祭自己的话。
童年的无数个日子里,迪米特里斯都会早早起来,然后来到姐姐的卧室面前将她唤醒。直到有一天一个令人脸红心跳的梦境袭击了他,第二天早上男孩迟迟没有出门,直到海黛跑来找他为止。
他羞红了脸不愿意让姐姐见到他的窘迫,他对天发誓,对少女绝对没有什么超乎亲情以外的心思,因而在此刻更加羞窘,他感觉自己好像犯了一个永世不得翻身的罪过,于是轻轻拍开了海黛将要伸过来的手。
海黛愣了一下,垂下眼眸,“我只是想拍拍你,迪米,你长大了,这没什么不对的,每个男孩都会经历这样的过程,等你习惯之后,就能泰然处之了,可惜咱们这里没有男性长辈,所以你不要嫌我唠叨……”
“我没有嫌你唠叨,我还怕你嫌弃我呢!”迪米特里斯急匆匆地澄清着。
“我怎么会嫌弃你呢?这么多年,明明你比我还小四岁,每次却都是你在照顾我。即使你长大了,我们的关系也不会有任何变化,除了……”
“除了什么?”
“你以后不用再叫我起床了,”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男孩的反应,迪米特里斯觉得自己当时的眼神一定是迷茫的,否则海黛不至于下定决心说出下面那一番话,“不,应该说是不能了,如果我关着门的话,你应该先敲门。”
他很难想象这仅仅是三年前的事情,现在海黛依然躺在床上,但穿着厚厚的一层秋季睡裙。他叫她起床是如此得心应手,几乎没有任何不适之处。
他隔着被子轻轻地推她,边摇边呢喃着她的名字,十九岁的女郎像惊弓之鸟一样窜起,上半身僵硬得已经没有生存的迹象,眼睛闪着金红色的光。那刺痛耳膜的滋滋声过后,他看见了两颗如针的虎牙。
她迅速抓住他的手,力气竟然比以往大了好几倍。迪米特里斯下意识向后退了好几步,本能的求生欲望让他瞬间出了一层冷汗,酸痛的心脏迫使他不断后退,否则就会被无穷的血吞噬殆尽。有那么几秒钟他完全忘记了这是曾经心爱的姐姐,而是一个魔鬼,恐惧过后的瞬间是爆裂的杀意。
但在这短暂的恶意过后,内疚和理智占了上风,是他和她共同选择了这条道路,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真正准备好接受这一切,但说过的话不能收回,再则他也不觉得自己真的会后悔,于是强迫自己平复心情。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酥麻感也袭击了他:那冰冷而僵硬的手上没有生命的痕迹,海黛却还能动,行为尽管大多出自于本能,迪米特里斯却仍能感受到仅存的一丝理智控制着她,使她没有当场掰断他的手臂或者凑上来吸干他的血。
她是一个死去的活物,半生不死的幽灵,虽然已经作为人类死去,却得到了永生。
这种恐惧瞬间变成了一种酥麻的快感,于是当他再看她痛苦的挣扎时,心中居然萌生了一丝喜悦。
不,不,这太恐怖了,他竟然渴望迈向死的本能,但现在这城堡里或许只有他一个普通人,他迟早也要迈向这一步不是吗?
他给了自己一巴掌。
海黛却因为听见这清脆的一声响而清醒了,她惊愕地看着弟弟脸颊上的红痕,脸颊上的肌肉开始扭曲,“是我伤害了你吗?我想要伤害你吗?”
“不,是我自己打的!”迪米特里斯急忙道,海黛摇摇头,她显然有着自己的理解,“不,你不用说了,我刚才全部都记起来了。”
两人一阵无话,迪米特里斯苦闷地想,从逃出君士坦丁堡开始他们就经常陷入诸如这般无法调和的尴尬中。
弗拉德解救了这一切,他带来了五个血仆,手把手教会她如何狩猎、进食并保护自己,“最好找强健而生活习惯良好的猎物,对于一般人来说,每次吸食的血液不要超过五盎司,吸完血之后要及时止血,在这期间如果猎物醒来,赶紧换成正面位置调整为金眸模式。”
“在城堡里你可以使用我们的血仆,但到了外面,你们必须得运用我给你讲的技巧。”
“血仆都是人类吗?”迪米特里斯问道,“怎么会有人类自愿成为吸血鬼的食物?”
弗拉德示意海黛放开那个已经进入眩晕状态的血仆,另一个斯拉夫青年血族替补上位置。见海黛动作流畅起来,弗拉德才转向迪米特里斯,“你知道中世纪一直存在的撒旦会群体吗?”
“没有啊?”
“是和耶稣会相对的一个组织,大多由那些神秘学者和被宗教裁判所迫害的人的后代组成,还有一些则纯粹是不想接受一神论的恶意。”弗拉德从那宽大的黑袍中掏出一个卷轴,上面画着一个十字架,又画了一个三角形中夹着眼睛的图案,“猜猜看这是什么?”
迪米特里斯想了想,“据说是光照会的标志。”
“和传闻中很像,不过我们的标志长得有点不一样,你看看眼睛的形状。”
他当然注意到眼睛的形状,在拜占庭的秘籍中,象形文字尤得他的喜爱,古埃及人把眼角那一抹神秘的留线同样保存到无法破译的典籍中。在军官家生活的时候,他们所属的禁卫军中也有一位埃及人与他们相熟。尤里乌斯姐弟第一次逃跑时,便是他将海黛抓回了“主人”的面前。
“荷鲁斯。”海黛的声音沙哑得像咳了一夜的血,一人一吸血鬼闻言转过去看她,但她只是再次低下头,开始尝试起催眠术来。
迪米特里斯瞪大了眼睛,作为一个从小到大接受精英教育的孩子,他不可能不知道吸血鬼意味着什么,但当他急于拯救自己的养母和姐姐时,这种概念显然并没有真正在他脑子里警铃大作。而当他进一步想象自己今后即将放弃信仰时,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又望向海黛,比他仅仅大四岁的姐姐已经吸到了第五个人,眼睛里闪耀着异人的金光,几乎看不出曾经那双美丽的深海色眼睛的美好与纯净。他很不愿意这样去想他的姐姐,但他对她的感觉似乎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这是记载在古埃及的一项秘术,传说中可以保人永生不死,”弗拉德笑了笑,宛如他只是在讲明天应该选择什么颜色的衣服一般,“当然了,和木乃伊那种唬人的玩意儿不一样,这种秘术是真实的,奥西里斯因伊西丝执着而生的神迹而复活,却只能担任阴间的审判者。富于想象的古埃及人把它包装成一则神话,但实际上,奥西里斯只是变成了吸血鬼而已——阴间哪里来的阳光呢?”
“我觉得不是因为古埃及人想象丰富,说不定他们是把因为失血而看起来像褪了一层皮的转换者当成了被剥掉皮而已,但说实话理论上来讲人类转化为吸血鬼剥了皮也能活。不过考虑到面子问题,在能制造出人造皮肤之前,我觉得没有哪个家伙会试着这么做的。”索克尔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他又重新带来了五个血仆,对海黛吩咐一番,又领着刚才那五个人离开。
“那只是你的推测,虽然有点道理但脑洞太大了,”弗拉德收敛了笑容,他看着海黛吸血的模样,女孩尽管咬下脖子的动作生涩而甚至显得有些凶狠,但并没有狼吞虎咽一般让被吸血者恐惧的激烈吮吸,“血仆是被转化了一半的人类,他们接受了血族的血液,但血族们却并没有剥夺他们的血,通常定时的血液能延缓他们衰老的过程,理论上来讲,如果作为血仆存在,只要他的血族不死并愿意不断为他也提供一口血液,他就能永生。”
迪米特里斯十分疑惑,“这么说来,假如找到合适的愿意供养血仆的吸血鬼的话,做血仆明明是比当吸血鬼更好的选择。”
“不是这样的,一旦一个人类成为血族的血仆之后,两人之间会产生一种单向链接的荷尔蒙,血族的心情和行为会影响到血仆的行动,换句话说,他会从本能上服从其所属的血族的命令,”弗拉德对经过走廊的一个血仆稍微扬了扬下巴,迪米特里斯能感受到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有些闷热,结果那个血仆真的转过身来,尽管弗拉德并没有出声,“叫城堡里的血族今晚上暂时不要单独用餐,今晚我们吃人类餐,”等那血仆走后,他再次转向已经饱餐一顿但意犹未尽的女孩,“今晚上是特地为你举办的欢迎晚宴,此后你就不必要再吃人类食物了,好好享受吧。”
“什么?”尤里乌斯姐弟都惊讶地望着他。
在迪米特里斯的回忆里,他和海黛绝对没有在其他任何时候展现出比此刻更加惊讶,且充满令人无力愤怒的绝望。他亲眼见证海黛如何眼睁睁地看着那群血仆吃着高热量的美味食物并在她面前走来走去那种可怜兮兮的表情,也知道她第七天晚上明明不饿却因为实在受不了味觉的贫困而跑到后厨偷吃炸鱼的情形,第二天早上因为不消化甚至没能继续日常的吸血。她虚弱地坐在床上时,弗拉德对她这种全凭自己爱好而不顾身体健康的行为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教育批评,最后海黛决定将自己置于苦行者的生活之中,整整过去了三天她才眼泪汪汪而生无可念地接受了蛋糕在面前晃而它并不能天天都属于自己的事实。
而迪米特里斯拒绝充当那个在她面前吃蛋糕的人,姐姐的眼神总是能让他心软,更重要的原因则发生在三年后他的转化中。最开始三天的戒断反应并没能拯救他的胃,第一天他还能控制自己,第三天时就无时无刻的工作间隙不想着牛排甚至于一个小小的苹果在自己嘴里生出甜味的情景。这一次他们把他关了足足一周,十个血仆轮流在铁栅栏面前吃得啧啧作响。然后留给他一个几近于幻想的背影,而海黛只是隔着栅栏轻轻摸他的头,不断用肢体的香味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出来的时候,海黛心疼地把他搂在怀里,或者说是扑在他怀中比较恰当,毕竟他在来到城堡的八个月后在身高上彻底超过了姐姐并一骑绝尘长到了一米八,“只要再长一点点,就可以超过那个人了。”可惜最后一个愿望直到三年后他长到了姐姐的年龄也没有实现。他看得出来,海黛对于他即将在外表年龄上超过自己耿耿于怀,但出于姐弟之间最真诚的友爱,她从来没有把这种期盼说出口过。
“你现在后悔吗?”海黛的声音闷闷的。
“不,”迪米特里斯有些好笑地捏了捏她的鼻子,“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再说了,现在咱俩就像一对同时出生的双胞胎一样,以后行动起来就更自在了。但是大你太多可不是好事,我还不想做你的爷爷呢。”
“我记得我当年在中学里学古代历史的时候查资料,上面有提到过土耳其人在罗马尼亚也有派遣部队,你们如果能完全地避开搜查可是一件很不科学的事情,”埃米尔听完之后深吸一口气,享受着心脏周围的肌肉的放松,“不过考虑到你们后半截的描述里也没揭开那天晚上莫名消失的道路的前因,我实在不好对此做任何评价。”
“单独讲述弗拉德的光辉事迹是没什么必要的,他就是一个不幸生于罗马帝国将要分裂前,然后因为不可名状原因突然变异的人类而已,就连后面我们定义的‘生‘与‘死’,也是他后来自己一个人孤独过度发疯一样琢磨出的概念。”海黛在平板电脑上划着什么,“这家伙人很好,是个老妈子,完全没有吸血鬼始祖的自觉。而且因为经常宅在家里,平日里最常见的活动就是跑到外面装成算命的吉普赛人教人唱歌,或者是去采集一些炼药需要的草,那天我们前去求助的时候他就是去采药去了,第二天我刚刚从转化中清醒他就在我腿上敷了一层药。”
迪米特里斯喝完一大口液体,想起来又补充几句:“直到二战结束他们都没能发现那个城堡。直到苏联人来了,当地人因为不服管所以和红军发生了冲突,正好当天有个血仆下山买必需品,最后居然发现粮食变成了配给制。我们商量了好几天,最后决定遣散所有人。”
埃米尔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是说他从古典罗马时代后期一步一步建立的一个完善的足以供一大批吸血鬼和血仆的小型社会体系,就因为那群苏联走狗的一个意外发现解散了?”
海黛就好像突然从战场上走回来一般,露出心有戚戚兮的表情,“你是不知道这群打着人民旗号的人战斗力有多强,他们能把城堡周围围得水泄不通,这时候连障眼法都不管用。再说了,我们城堡里也要与时俱进,所以外出采购是必不可少的。后来弗拉德和索克尔商量的结果是,每个人依然保持联系,血仆按照表格定期与血族接头。一周之前本来是我们与分到的几个血仆接头的日子,结果那几个家伙告诉我现在伊朗禁飞了。”
“然后你们就来找我了,”埃米尔有些头疼地想,“我有时候看着那些幻想小说总在想,到了现代这群吸血鬼却活得像中世纪的人一样,若真是在现实中遇到怕是会被人当成cosplay,然而我没想到你们真的很现代化。”
“人都要吃饭的嘛!”迪米特里斯尴尬地笑着,“那些没接受现代化的,怕是跟印第安保留区的那群可怜人一样变成观光景点了,我还不想当猴子。”
整个午饭期间埃米尔都没怎么说话,显然还在消化早上听到的那些虽然神奇但逻辑上也没什么问题的故事。于是双子再次凑到他面前时被吓了一大跳,这一回两个人都没怎么欺负他,而是一人贴着他的一边身体闷声笑着,埃米尔感觉自己身上挂了两只猫,一时半会儿习惯不了。他感觉两个小家伙的身体并没有之前感受到的那么冰凉,说不定体温还在二十几度左右。
如果有解剖图或者热感应图可以观察就好了,一向严谨的工程师有点不着边际地想,然后被自己吓了一大跳,他绝对是幻想小说看多了,为什么会想着要看解剖图啊!
他安抚好两个看起来少年气息十足的高龄吸血鬼,把他们送上温暖的床并亲手盖上被子,海黛眼睛亮闪闪的,问埃米尔要不要跟他们一起睡。埃米尔摇摇头,“周末中午可是很宝贵的,我宁可去多消耗一会儿精力。”
海黛有些遗憾地撇撇嘴,“我都忘了你们作息时间和我们不太一样了。”
埃米尔挑眉:“你昨天还不是晚上睡的觉,现在过去不到十二个小时又想睡了。”
“这不一样,我们之前为了跟踪你差不多一周都没睡,”迪米特里斯抗议道,“我觉得我现在能睡到天荒地老,可惜冬眠理论也是假的,估计明天我就饿得受不了了。”
埃米尔脸色有些发青,“我可没做好隔一天又给你们献血的准备。”
海黛想了想,拍拍迪米特里斯的肩膀,两个人对视几秒点了点头,自他们年龄差消减之后,两人行为举止就像真正的双胞胎一样。不要说埃米尔,就连看着他俩从青涩的雏鸟成长为实力强大的血族之剑的弗拉德与索克尔有时候都会忘记他们其实有四岁的年龄差。
双子并没有耍什么花样,等两道呼吸渐趋平静时,埃米尔深感疲惫,叹着气打开手机。他感怀自己最近做这个动作的时间越来越多,然后点开安德烈的消息开始回复。
我觉得我之前给你说的故事很可能是真的,你个憨批。——但愿今年别又是经济危机
安德烈一秒上线,这速度着实惊人,几乎在一瞬间哔哔啵啵给他发来了七八条消息,土耳其裔德国人几乎都能想象到线外另一端的俄罗斯人的紧张心情。
管你是不是真的,我家里现在住了两只吸血鬼!吸血鬼你知道吗?上次我扬言要跟他单挑那个带着他远房亲戚来了,然后我说我就是嘴巴快而已和他们根本没啥利益牵扯,你们要啥我都给,然后那个个子高的马上说老子就是索克尔本人,你祖先的朋友。你祖先当年和我分离的时候夸下海口说你就是我兄弟,以后有困难尽管找我子子孙孙帮忙。我的个老天啊我就知道波列什金家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靠谱的人。——我他妈今年明明没投普京
埃米尔更头疼了,这时候没有追究千年吸血鬼言语真假而是直接相信了这一点的人脑洞的确非常人可比,但考虑到安德烈能为奥斯曼帝国和俄罗斯帝国哪个拥有罗马正统继承权这种事情与他吵上整整三天最后扩了他的列,这种事情显然不是不会发生在俄罗斯人的身上。
然后下一条里安德烈配上那张拜占庭十字剑的图,开始讲另一个不速之客的讯息。
另一个人说他俩和我家也是远亲,大家都是斯拉夫人,而且他和我祖先就是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认识的,我说你是基辅罗斯的吗?他说是塞尔维亚大公国,那把拜占庭十字剑一直在他手上!卧槽这玩意儿让人找了整整五百年,暗网里面天天热度人工置顶,结果在一个吸血鬼手上!——我他妈今年明明没投普京
埃米尔终于忍不住发了一条消息:“这要是藏了五百年居然在一个人类手上,你会不会觉得更有一种失落感?在吸血鬼手上好歹让那些玄幻传说坐实了呢。”
几秒钟后,安德烈发来消息。
对哦……——我他妈今年明明没投普京
话说回来,我把罗马志怪录的pdf发给两个家伙看了,他俩笑得前仰后翻,然后开始讨论男主现在是不是转世了。我一问,好嘛,他们居然说里面所有主要角色都是真的。——我他妈今年明明没投普京
然后他们说这次他们前来,就是因为看到了我发的你提那个问题。吸血鬼之间的交流都是极其隐秘的,于是他们打算通过我去调查一些事情,具体的说要今晚上才告诉我,但是埃米尔你这个白痴——我他妈今年明明没投普京
安德烈发来一个愤怒的、锤人的表情,埃米尔心中正在隐隐不安时,他看见了满屏的感叹号,占去了整个屏幕还在不停下滑,简直像是病毒一番,土耳其人在心中把毛子痛骂一番,小心翼翼地退回了该信息的最顶端。
你他妈家里明明有两个吸血鬼却不告诉我??!!!——我他妈今年明明没投普京
他看到这一堆熟悉的感叹号时,脑袋又下意识地懵了一下,上一回安德烈如此对他刷屏时已经是他俩就土耳其人和俄罗斯人的人种讨论时的结果了。安德烈那终年不回家的哥哥痛骂他是蒙古人的后代,然后安德烈骂了他哥哥一顿还不过瘾,又上线骂埃米尔是蒙古人的后代。这一顿冲突来得莫名其妙而毫无意义,最后以两个人都去做了基因血缘鉴定作结,最后结果当然是安德烈难以置信地发现他有20%东亚基因。
而埃米尔,他头疼地发现自己的祖先很可能来自于亚美尼亚,心想这还不如当个蒙古人。
然后他终于开始对这句简洁又像哀嚎一般的话做出回应——这是在侮辱他吗?我家里有什么东西关你什么事,不,他又是怎么知道我家里有两个吸血鬼的?
显然在遇到突发事件方面埃米尔要比安德烈冷静得多,他几乎瞬间确定是安德烈家的两个吸血鬼透露了这一信息,毕竟这两个他还没有见过的血族明显就是尤里乌斯双子的故事里提到的人物。但两个人竟然知道海黛和迪米在他的家里,阴谋论立刻爬上了他的眉梢。
他又看了看虚掩的门里两个孩子如天使般的笑颜,感慨着人生无常,不可貌相。在他的宗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实体化的天使形象,而尽管他不进基督教堂,在德国压倒性的建筑和文化优势之下,当他想起天使两个字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纯真的笑脸与洁白的衣裙的少年少女形象。但在幻想小说中,吸血鬼通常都穿着黑色的长袍与披风,和他们狂欢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才认识他们仅仅两天,更不要说看见他们穿着黑色的场面,如果这两人绽放出的纯真仅仅是为了诱惑人至死亡,他便能理解行走于大西洋的水手们对塞壬女妖那带着渴望的畏惧了。
目前基本上可以确定尤里乌斯姐弟和安德烈家的索克尔等人还有联系,又或者是索克尔他们单方面监控着海黛的信息。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五百年带给人的感受的差异,他听姐弟俩整整讲述一个上午,觉得过程已经颇为漫长,但实际上他可能仍了解他们不到沧海一粟,真要讲起五百年恩恩怨怨,估计这辈子他都听不完。某种意义上他还不用那么紧张,毕竟他坚信自己与海黛无冤无仇,而自己也并没有什么显赫到足以让人记仇的身份。他很早以前听父亲说过自家祖上在奥斯曼时代曾是贵族,但到革命时便早已化为尘埃,而积极投身于新社会的建设中了,对于当年那些土耳其同学炫耀自家祖上在奥斯曼小有功名的行为,他一向是看不上的。
Chapter 4
他飞快地按动触摸屏打下一条消息,然后决定继续把安德烈晾在一边,这不过是对他最近两天三番五次嘲笑他的小小惩罚罢了,这家伙总不能真凑出钱跑到柏林来和他单挑。
没错,他们的确在这里。那么你要怎样呢?你嫉妒我这边有一个女吸血鬼而你那边的两个都是男的?我他妈棒呆了的斯拉夫直·男·朋·友。——但愿今年别又是经济危机
接下来的几天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跌宕起伏,双子照样早上起床给他做早餐,洗衣服,甚至擦洗桌子和地板,只在周三和周六吸食了他的血液。通常在晚上,一次靠在单人居住的狭小沙发上,就着播放电影时的昏暗灯光,两个人一左一右地靠近他的脖子,轻轻地舔舐。埃米尔知道这是两个家伙对于上次没有给他完全止血的歉意,但心脏却被尴尬得恰到好处的气氛刺激得更加紧张,他希望自己没有在颤抖,如果让他们看见他情不自禁染上鲜色的脸颊,会叫他羞愧无比的。
所幸沉浸在久别美味中的双子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记得应该是几秒钟的时间内,海黛突然捧上他的脸,鼻尖磨蹭着他的下巴,抬起头来,眸子也渐渐变金,那眼睛里似乎看不出平日的戏谑和慵懒,就像一颗神秘的金球在他的眼前悬浮、跳跃,这种心动的感觉似乎从来没有眷顾过他。
埃米尔认为自己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初恋情结”,那个来自安卡拉的少女如今在他心中只剩下一个鲜艳明媚的欢快影子,回忆起来有那么点淡淡的苦涩却没有辗转反侧的意难忘之感。他听过一首复古的德语歌曲,诗人恋慕着幻想中创造的幽灵,至死不休,一段伟大的恋爱要么惊心动魄要么在漫长的死寂中时时刻刻有回响。经历三十多年的单身之后,他几乎已经完全不对这种爱情抱有希望了,他还认真的想过,如果真的遇到这种情况,性格看似欢乐实则寡淡的他感受得更多的反而可能是恐惧。
或许这种奇异的光是巧妙的催眠?竟然能带动起他如此强大的情绪,让他无处可逃,那宁静到几乎有些痛苦的后面藏着的是喜悦,而埃米尔和海黛见面不到一周。
唯一能比她在我眼前存在更久远的,只有那个关于安娜达西娅和安德里亚斯的梦。穷途末路的拜占庭公主眼中闪烁着复仇而不得的光。
第二次则是在床上,星期六因为某个大工程他不但加了班,还承担了比平时多上几倍的工作。偶尔有时候他就是有这么大的火气,当他一个人居住时,出去遇到人,愤怒的火就憋在礼貌的外壳下变成憋屈的完美微笑,于是当他意识到家里还有两个人时,他俨然已经忘记了小时候青春期里和父亲吵架时的情景。
本能叫他重复多年以前的行径,理智告诉他犯过的错不要再重现在新生活中。双子偏偏今日也显得焦躁不安,海黛甚至失手打翻了装着煎蛋的菜碟。
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令他生气的大事,女孩迅速地收拾好了盘子,对他深深鞠了个躬。埃米尔走近她时居然能感受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惊讶地想着自己从来不想给人以这样的印象,然后后知后觉地开始探查自己的内心,他无法逃避,那种越来越大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可耻的愤怒似乎正在侵蚀着他。
“站住。”他命令道。
迪米特里斯立刻显得有些慌张:“我们会赔给你的!”
埃米尔只是沉默地盯着那个女孩,脚下踏着焦虑的步子。那姑娘外表看起来很平静,而透过她那苍白的脸颊埃米尔甚至能看见她的内心。
她把手上的碎片默默地收进塑料袋里,手上不小心割出一道口子,流出的血竟然是鲜红色的,皮肤不到几秒钟的时间便完好如初。惊愕替代了焦躁,埃米尔感觉自己身上冷飕飕的,但又感受不到恐惧,这种感觉不上不下挠得他心痒痒。
“先生?”海黛在呼唤他,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对方已经来到了眼前。那深蓝色的眸子此时就像夜间的海,他先是隔着她眼球的屏幕看着这一切,渐渐又觉得自己其实身临其境,而眼睛是隔开了海浪的窗户。然后窗户似乎正被一道金光打破,他现在就游荡在一片海水之中。
如果坐在岸边的那个女孩穿着的不是几百年前的服饰,或许这个梦境会更加逼真。少年时代他曾随父母一起来到爱琴海,当他试图把脚往泥沙的更深处踩时,母亲叫他赶紧回来,再走一步会走到希腊人的领海去,他们会像塞壬一样把你吞没。
当他唯恐被这狂风骤雨打下船时,船却好像有生命一般,一直带着他激流勇进,最终安全地来到了海岸上。这才让他意识到女孩比他想象中坐得更远,即使伸手也无法触及这样的距离。而转眼之间,金光灿烂,此刻他又身处一个大院之内,繁复而古老的花纹闪烁着熹微的光,他认得自己身上的衣服,以及挂在腰上,因为他的坐姿而显得静谧的新月弯刀。毕竟他从小就翻遍了伊斯坦布尔的所有历史画册,不过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是个诗人或者学者,而非奥斯曼的高级军官。
一个白色的影子扒拉着缀满葡萄藤的窗朝外面看,他眨了眨眼睛,那暗金色的头发上还有一圈花环,她好像一个文艺复兴时代的油画中的少女,不过文艺复兴时代不正是五六百年前的事情么。
此刻,他却变为了观察者视角,这时候他才能真正看清那军官高大的身材,神气的帽子,以及紧紧束起的腰带之下那挺拔的身姿。军官把刀解下来,慢慢地朝着少女走近,他走得很慢,也很迟疑,那少女却好像一直没有感受到他的动静。
埃米尔的心怦怦直跳,好像魔力吸引着他一定要靠近这一团明艳的白,他看见那两个人模糊的脸,却随着男人行走的每一步,心脏加速,脸颊发热,仿佛隐隐约约中还能闻到一股橄榄和柑橘的香气。当军官终于靠近那女孩之后,她回望了一眼,两个人相隔咫尺之遥。差不多十秒钟的时间,少女猛然间灵活地扭动着,攀上窗户,纵身越下。
来自心脏的撕裂感将他唤回到现实中,他眼冒金星,感觉自己的眼前还有白光,但意识慢慢回环时,他意识到了自己盯着的只是被暗灯照得刚能看见轮廓的天花板罢了。他挣扎着扭动着身躯,两个吸血鬼便一左一右地凑到他眼前。
他们的脸色比初见时更加苍白,神情肃穆。埃米尔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畏惧,这场面似乎总是意味着死亡将近,但他此刻心中只有无限的平静,以及一股隐隐约约的莫名其妙的悲伤。
他现在可以明确两个家伙有事情瞒着他,然后又突然摇摇头笑自己多此一举,当他们第一天晚上住进他家而没有选择采取任何反制措施时,他本就该意识到这一点。现在看来,双子明显没有主动结束僵持的打算。
“怎么,不打算让我享用最后的晚餐么?”他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
“所以,你确实认为我们是怀着恶意前来的对吧?”海黛迅速接道。
“我相信99.9%的人类都没有见过吸血鬼,且会默认吸血鬼都是反派,”埃米尔长叹,“如果我说在接触到你们之后我确实改变过想法,你们会信么?”
海黛沉默几秒,“如果是你的话,我充分相信你接触新鲜事物的能力。”
埃米尔的笑肌几乎是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换在他清醒之前,或许更理智的思考会让把这句话判断为吸血鬼又一个诱惑手段而已。
“我也相信你会这么相信我,毕竟能在万千人当中精准地挑准我下手,而你们的两个朋友又恰恰找上我网上的同伴,如果这一切都是巧合,那么安拉未免太眷顾我。”
“你怎么不想想是不是自己的所作所为惹怒了安拉,于是他让你经受两个吸血鬼的折磨。”迪米特里斯有些恼火,先前提到的这种焦躁在他的面部表现得更加生动,“你是我们的长期饭票!我们小心翼翼地伺候你,借以换取一个居留地和一点点血液,我们是利害交换关系,而你可能觉得你的血和人身安全比这更重要。”
“我当然要首先考虑自己的人身安全,我是个人类,如果有谁打穿了我的心脏,血小板不能拯救我而我会几分钟之类死得干干净净。”埃米尔擦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
迪米特里斯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他的气焰似乎也就在这一刻消失了,虽然那冰雪般的表情仍未消解,但那种梦里才会出现的,无法上岸的寂寥又开始环绕于他。
他的窗帘那简洁的只有在边线上绣着繁复花纹的厚重窗帘几乎能投射出光线来,难道他们现在身处于埃及的烈日之下,又或者遥远的市中心的霓虹灯变成了激光发射线?
埃米尔紧紧地闭上眼睛:“你们是担心我恨你们吗?”
然后海黛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声讥笑,既痛苦又难堪,早早地失去了尾音。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急促的呼吸声来回起伏了几下,然后低下声音,沉静又绝望:“如果你选择了恨我们,那正是我们放纵了自我的意图所在。”
埃米尔揉揉自己的眼睛,却发现视线更加模糊,海黛不知从何处抽出一张湿巾来,他这才慢慢地擦去脸上的积尘,“是吗?可我真的不觉得你们才来时的行为只是一次虚伪的表演而已。”
现在他能更清晰地看见双子了,他们眼中的金色似乎还没能完全褪去,好像魔幻与现实世界的屏障还未完全消失一般。
“我没有作为特工和演员的朋友,所以并不能完全准确地指出你们的表演中那些拙劣的地方,但更有可能是因为那些虚假之处的确不存在,”埃米尔开始回想起双子从最开始到家后日日夜夜相处的情景,谨慎地选择着语言,“我说如果报警我并不会被相信,但我觉得你们都很清楚,如果真的报警的话,明显你们被控制起来的几率比我被嘲笑的几率要大得多,而且即使确实是出于一个完全邪恶的目的与我交谈的话,你们完全可以在真实情况的基础上做一些小小的手脚,比如说骗我其实你们需要每天吸我的血。毕竟这样仅仅对我的生活有影响,而不是你们,毕竟你们可以长时间呆在家里但我不能。”
“我觉得你对我们有点误解,我们绝对不是宅——”迪米特里斯急道。
“好吧,你们不是,或许只是不太习惯外面的阳光?说起来我还没试过带你俩在白天出门。”埃米尔眨眨眼,海黛脸上的表情也松动了不少,她右眼睛的颜色比左眼睛消散得更快,现在看上去就像有一对异色的瞳孔。
双子脸上露出微妙的表情,埃米尔此刻隐隐有点后悔,担忧又被两个仅仅在外表上看上去比他要年轻得多的家伙当成了智障,“我以为我们在之前的信息交流中已经暗示得很清楚了,难道您是晚上十二点才下班的吗?”
“你们之前也说奥西里斯被当成木乃伊和冥界审判者的原因是阴间没有阳光?”
“是的,但奥西里斯复活后也不是不能在人间,要不然那些传说都是伊西丝做梦糊涂了捏造出来的吗?”
埃米尔终于忍不住要爬起来了,结果感觉腰间一阵剧痛,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海黛脸色一变赶紧把他扶了回去盖上被子还拍拍他的肩膀。尽管尴尬,但他实在是忍不住吐槽的欲望,“我不是来听你们给我说笑话的,老天啊,奥西里斯那只是一个神话!神话!”
迪米特里斯这才想起最关键的事情,嘴角抽搐,“我都快忘记你有信仰了。”
埃米尔继续提高声音,情绪激动:“这本来就不合逻辑!既然奥西里斯存在,你们是不是还要告诉我宙斯也存在?宙斯要是存在,他对他原来的子民最后信了东正教怎么看?宙斯会和奥丁打架吗?为什么一群有七情六欲的神能够掌控玩弄着一整个巨大的理性的世界?现在宙斯要是还吃着以前那些用野外烤火架烤过的肉能推开美国人炸往广岛的核弹吗?”
海黛想了想,诚恳地说:“远古人类当然不能,但宙斯这家伙如果出生在现代大概是能的。这家伙大概能成为特朗普那样的人。”
这下轮到埃米尔以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们了。
迪米特里斯欲言又止,他看着自己的姐姐。海黛看看一脸诚恳的弟弟,又看看面前这个成熟而脆弱的男子。
“我希望我脸上没什么东西。”
“有香味算不算,”埃米尔沉痛地说,“你觉得就以宙斯的国籍来说,他真的不会破产吗?”
然后他再次愉快地陷入黑暗,这一次又是海黛动的手,物理意义上的动手。
埃米尔起来之后,发现双子已经离开了卧室,然后他发现自己能动了,便起床打算给自己找点东西吃,路过双子的房间时(后来他还是坚持把两个人赶到客房去睡了,尽管他几个小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两个家伙性别不一致应该准备两间客房),发现那里整洁而朴素,完全没有任何生物存在过的痕迹。他有些惊奇,一路小跑到厨房里掀开冰箱,冰箱里也没有那些诡异的他从来都不敢尝的红色液体。他花了一段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这绝非因为两个人无情抛弃他,而是他们从来就不存在,一切都是他的臆想。他回想起这几天的经历,心里百感交集,说不上讨厌还是喜欢,但在想到那两具略带凉意却绝不冰冷的身躯钻上他的床的情形时,还是有一些淡淡的失落。
他叹一口气打算给自己拿点华夫饼吃,却发现自己冰箱里的东西全都变成了土耳其卷饼,而且一眼就能认出全部是手工制作的,这手艺比他烂了不知多少倍,以至于让他胃口惨淡,恰逢周末,他只好去找俄罗斯人搓个馆子了。
等等,俄罗斯是什么东西?女性化的罗斯吗?罗斯什么时候改名的?
他脑子里回放的奇奇怪怪的拉丁字母又是什么?他竟然用这种西方蛮子才用的字母来拼写土耳其语,真是世风日下。
他再回想起谈俄罗斯之前的想法,发现语句已经完全模糊,埃米尔只把它当做又一个漫长到宛如人生的疲倦梦境而已,以前对于这种东西他的兴趣很大,但在他写完了将近一人高的羊皮卷之后也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过于浪费了。法伊泽每次来收拾东西的时候都很麻烦,她最近似乎出现了一些更明显的女性性征变化,力气还不如进入青春期之前大。埃米尔昨天还闷声闷气地想要不要再换一个年幼而伶俐的近侍女,但每次看见她那越来越精致的小脸总是狠不下心来。
他打算找埃及来的禁卫军官商讨关于苏丹打算继续向北扩展领土的意见,尽管前途看起来一片大好,他却唯恐康斯坦丁尼耶宫廷的政令无法辐射到如此遥远的地方,瓦拉几亚和阿尔巴尼亚都让他们大伤元气,如果再往北走,他们甚至要遇到波兰。但自从这个帝国诞生以来,就无时无刻不狂热于战争,他有时候会假设整个帝国是一个横冲直撞的年轻人,因为那气焰过于耀眼让所有人都忘记了那些被战袍覆盖下的累累伤痕。
在路上,一袭白衣眼泪汪汪的法伊泽轻盈地袭击了他,恳求他允许自己带弟弟出去治病。
那句应允差点就脱口而出,但此刻他又突然想起,家里明明是有医生的,何须如此麻烦。于是告诉她尽管找易卜拉欣医生开药去,法伊泽笑得像哭泣,这个决定反而不能让她快乐起来。
一股疲惫感开始夺取他的身体,他的焦急和困惑完全无法解救深陷于黑暗泥潭的躯体强大的力量迫使他合上眼皮。但他焦急地挣扎着,因为在合上眼睛的那一瞬间他感觉法伊泽怀里的小东西惨白得就快要死去。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法伊泽的白衣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阿斯拉夫那焦灼的脸,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话“你真的不要改变主意吗?”他想要反驳,但口中的言语却不受他的控制。
“我想要保护她。”那个控制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埃米尔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个关键的矛盾的开始,她应该是被强迫的。这时候之前消失的记忆突然回来了,镜头转向正在往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城堡的方向跑的三个希腊人,到达城堡的第二天晚上便只有两个俨然已经换了衣服的年轻人出来放风,女孩的脸上露出一种熟悉的怨恨表情。
“谁能强迫她?谁又愿意去强迫她呢?”
“你还好意思谈这个?”阿斯拉夫惊愕地望着他,“如果不是你们那劳什子规矩不许异教徒在家里看病,她至于跑出去么?再说了和异教徒结婚可是不被允许的,十几年的时间你都没能把她变成一个伊教徒,我真的很怀疑你的说服能力。”
好吧,他现在又回到了这个人的面前,每切换一个场景,他似乎就要立刻失去前一个场景的记忆,而他仅存的理智告诉他现在他所感受到的任何情绪都是不完整的,目前想到那个他在这个环境下没能见到的法伊泽时,心中最深的感情竟然是怜惜,但阿斯拉夫显然并没能想这么多,他焦躁地转圈,似乎还要再打算劝他改变主意。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非常有必要的事情。”埃米尔揉一揉自己的眼睛,但阿斯拉夫这下子却彻底化为一个模糊的影子。埃米尔从未感受过这高度近视一般的感觉,正在感叹自己又不能窥见事情全貌。几缕光点却在眼前跳跃得如同火山爆发,他实在是难以忍受,撒气一般地直接闭上眼睛。
该到醒来的时候了,埃米尔努力地睁开眼睛,却只看见一个盛装的男子在寝室里死去的惨状,这显然就是苏丹本人了,一个人把沾满血的刀递给他。他心里无比焦灼,如果拿了这把刀,马上危险就会包裹住他,于是他扔下那把罪证赶紧离开了。此时后面传来阿斯拉夫凄惨的叫声,还有另一个人,他听得不准确,一个更加清亮而尖锐的男声,当他想回头看时,自己又来到了法伊泽面前。
落泪的少女身上只穿了一件几乎遮不住曲线与肌肤的白纱躺在柔软的花纹繁复的床上,细细密密的丝线蔓延到胸口渐渐隆起的位置,她看上去很年轻,几乎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但在那个年代,已经到了完全绽放迫切需要被男人摘下的年龄了。
埃米尔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那股蔓延到心脏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里的缠绵疼痛的情绪是什么,那女孩的眼角带着泪,看似柔弱,眼睛里充满着怨恨以及怨恨之外的复杂情绪。夜色给她染上第二道情绪,她的唇上有一道红酒的光芒。
神啊,埃米尔头疼地想,我怕是又破了戒律。
他伸出手揩去女孩唇上的一抹亮色,就好像夏季里吃的奶油与冰块混合成的粥,湿漉漉的水汽粘在他的手上带起一阵酥麻,然后这种酥麻慢慢渗透到向下的地方。只要迈出了第一步,后面再也无法回头了。
女孩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于是室内的动作停止了几分,但接下来这种麻痒促使他再次壮着胆子摸了上去,这次摸的便不仅仅是嘴唇了。每往前动一分,他感觉自己心脏的酸涩就添一分,现在收手已经完全来不及,与其卡在不上不下的酸涩中不如让这种煎熬发挥到极致。
女孩的脸都被他摸了一遍,当他抚摸到眼角时,那滴下来的热盐水却像涌泉一样源源不断,而且他越摸似乎就有越汹涌的气势,他瞬间有些饿慌乱,情急之下只好换上了自己的唇,这下子就连他自己都品尝到了那情绪之中的酸涩,温柔在他的脑子里炸开了。他紧紧地把女孩裹起来,吻她的眼角,把她的脸颊搓热,看着她的肌肤渐渐泛红,身体上下都被那种异样的火热代替。埃米尔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以及为何从一开始这段故事就让人心碎,他绝望地吻着眼前的这具雕塑,吻她的丝绸般的脖子,吻她柔软的香甜的胸脯。
突然间,那女孩变得苍白,眼睛染成金色,那羞怯的微笑变成了魅惑,埃米尔感觉有什么东西憋不住了,浓烈的情绪从全身的每一个孔道中传播出来,然后女孩露出了四颗尖锐的獠牙。
埃米尔痛醒了,“每一次梦见安娜达西娅都没有好事。”
海黛不在,可能是在厨房里做饭,迪米特里斯坐在书桌旁的躺椅上昏昏欲睡。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埃米尔头疼地想,自从他养了这两只吸血鬼之后,似乎就跟正常人的快乐开始分道扬镳了。
他大概是叹气出声了,迪米特里斯小声地哀嚎了一下,然后一边抱怨自己现在像个贴身女仆一边跑到他床前问他是否有什么需要。
埃米尔眨了眨眼睛,努力把梦境中的事情回忆完整之后又想起睡着之前发生的事情,颇有些埋怨:“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一早上你和我姐就杠上了,然后她气得打了你一拳一觉越过一点钟。”
“这么说来倒是有四个小时了,”埃米尔唉声叹气,“我怎么就遇到你们这两尊大爷,在自己家里要被打,你们还不愿意告诉我真相。之前就说过,我明明跟你们无冤无仇,我只想活命。”
迪米特里斯自知理亏:“海黛说这一个月的家务她都包了,而且她保证不到必要的时候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埃米尔一愣,“别这样,我没有怪她的意思,实际上我正好有事要问她。”
迪米特里斯似乎还想说什么,埃米尔正等着他再一次糊弄过关,但男孩最终什么也没说就去厨房叫姐姐了。女孩子过来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之前的气势,和刚来时又不一样,现在她和梦里的法伊泽别无二致,只是她既不羞怯,也不魅惑,那显得朴素而简洁的白裙子也没有推到接近乳房的位置。
他甚至在那苍白的小脸上感受到了疲惫,她穿着丝绢睡衣,不知道在他昏迷的时候是不是也去休息了一阵子,手上还捏着一个面团和一串葡萄叶。
“今天本来想给你做盐渍葡萄叶的,”她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捏着一堆正在滴水的麻烦,僵硬地拉得紧了些,想暂时离开把它们放回去,但埃米尔叫住了她,让她放在桌边就行。海黛迟疑了几秒钟,顺从地关上门,刚朝床边走几步,又折了回去。
埃米尔立刻看出她要做什么了,声音提高了几倍,语气也变得凶狠严厉:“不要锁门!”
门外的迪米特里斯听见动静轻轻地问了一声,埃米尔用他刚刚恢复不了多少的力气告诉他不要紧,他并没有对男孩的姐姐发脾气,然后用眼神命令海黛立刻到他的跟前来,这几步走得异常艰难,埃米尔知道她正在拖时间,好像一个等待死亡的囚犯利用一切可能性争取几分几秒的生命一样。但埃米尔不知为何心却渐渐冷静下来,他甚至觉得这蚂蚁一样的步子是值得的。
海黛把葡萄和叶子放在床头柜上,埃米尔这才注意到桌边防着一杯茶和咸酸奶,他已经放弃这个习惯十几年了,而这一切似乎都让他回忆起少年时代的生活习惯。如果说就连这个细节都是他们特意调查或凑巧所得,那埃米尔会毫不犹豫地相信自己真的穿越到了安娜达西娅的世界。
Chapter 5
现在她看起来就像电视里真正的吸血鬼一样了,但埃米尔并不怕她,他该怎么对她说呢?
他看着海黛的深蓝色眼睛,想起那天通过她的眼睛渐渐进入的另一个世界——或许也称不上另一个世界。
“告诉我,在那之后,你的生命里还有多少关于我的记忆?”
海黛的屁股几乎是蹭在床沿的,埃米尔恐怕她蹲得辛苦,要把她搂住坐得更近,结果姑娘直接站起来,气氛变得更加尴尬了。埃米尔叹气对她指指窗边的椅子,于是海黛在他家里头一回坐得端端正正就像个西方淑女,他甚至怀疑当年的奥斯曼后宫里都没有这个规矩。
她咬着嘴唇,眉头紧锁,“第一个世纪我出去得不多,不过听说阿斯拉夫死了,而你没有任何消息,我按照你父亲的职位和爵位来推测你当时的状况,不过最终也没有猜对。过了差不多三个世纪之后曾经在君士坦丁堡看过你的不知道第几代转世,后来才知道你比阿斯拉夫多活了十四年,但后来皇太后陛下不信任您,借苏丹的手把你除掉了。”
“哪一个苏丹?”
“反正不是诬陷给阿斯拉夫的那个。”
“我明白了,是他的第八个儿子吧,”他努力拼凑脑子里的记忆,但正常人毕竟是正常人,在清醒状况下他根本不可能有前世记忆,但他毕竟熟读本国历史,自家虽然应该不是当年的高阶贵族,但终究在朝堂上拥有一席之地。更何况年代以及阿斯拉夫这个名字都给了他莫大的提示。
当年他的死亡被记载为“为了治疗胃病而长期服用带有砒霜的药物和食物”,在短短二十年之后则被更正为“宫廷政变”,此后他们那一大批人的死亡都有了繁杂的分析,有理有据甚至不用他再次梳理,但眼前的人毕竟有着更加真实的即时记忆。
对于不知道多少个前世的自己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只是见到故人的情绪确实莫名而极端地强烈,哪怕两个希腊少年已经成为了新认识的陌生人。隔开记忆的纱轻薄却有界限,尽管一切似乎都在指向这个答案,但得出自己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埃米尔·布尔库特科德鲁将军的结论依然让他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乃至于喜悦。
他迟迟没有再说话,海黛显得有些恹恹的,“你怎么不问问在那之前的事情呢?”
埃米尔一愣,低下头,“我以为你不愿意说那些事情,毕竟你是因为这件事逃出去的。”
“我逃出去不能代表什么,”海黛冷笑一声,“这件事没你现在所了解的那么简单,如果我真的不愿意,我只后就不会来一遍又一遍地找你。”
她伸出纤细洁白的手轻轻拨弄着葡萄叶子,语调哀伤,“那些关于我的事情,你真的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了吗?”
水珠沾在她的指节上,好像清晨被雾气宠幸了一丁点花瓣的百合。埃米尔想,如果她的白衣更加轻薄,像一层纱一样裹着里面若隐若现的肉色,那样她的整个人的灵魂似乎都会轻盈起来。
“我记得一个姑娘躺在华美的床上,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而梦里摸着她的脸,我想,或许她想要怎样,我就应该怎样。”
话一出埃米尔几乎下意识要后悔:海黛几乎立刻流出了眼泪,她浑身发抖,先是揉了揉眼睛,于是眼泪变得更加浑浊,在苍白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于是她放弃了眼睛而遮住自己合不拢的好像正在扭曲的嘴唇,却又像一个吸不过气的人类少女一样几乎痉挛。
海黛的眼泪显然没有梦里那么好看,或许是因为吸血鬼的生理系统已经永远被改变了的缘故。埃米尔遗憾中更多的是心疼,他想拍拍她,但又觉得那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或许他应该对两人之间的身体接触更加警觉。
少女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似乎勉强想要露出一个微笑,显得扭曲极了,“这完全不像是你会说出的话,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绝望。”
“为什么会绝望?”
海黛擦干眼泪,颤抖也渐渐平息,她红肿的眼睛里带着难以概括的嘲讽和坚定,“如果不是尤里乌斯家的直觉从未出错,说出这句话的第一刻起我就会彻底排除你就是当年那个人,”她站起来,走近,埃米尔闻到一股更加浓郁的植物香味。那女孩坐在他的枕头旁边,阴影压住他的胸口,“我甚至不能确定到底是哪辈子让你变成这样的,但如果这么多年来我的追踪都无法准确地判断出你的变化的话,只能说明有一股比我更加强大的力量改变了你的个性。”
埃米尔轻轻抓着她的手,少女的手并不柔嫩,盖着一层薄薄的茧子,想必在这几百年间受过各种苦。埃米尔只觉得心中难耐的酸麻和苦楚折磨着他,“所以你能告诉我这次来找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吗?”他的语气也轻柔了很多,想起之前那种莫名的焦躁和愤怒,自己几乎恍若隔世。
“我说我们俩真的只是来找长期饭票的你信不信?”海黛吸了下鼻子,“过去倒是真的有想法,但过去这么久,后来又和你之前的转世发生过那么多事情,即使有一腔热情现在也暗淡了。”
埃米尔见她眼睛里依然满满的落寞,有些担忧,“难不成我上几个辈子混蛋得不行?”
但女孩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把整个上半身都转过来面对着埃米尔,褪去金色的蓝眼满是认真地望着他,“你就这么相信了自己有转世的设定了?”
埃米尔深吸一口气把自己往靠枕上扔,“不相信还能怎么办,你们俩都站在我面前,也确实咬破过我的动脉,而我也没有死,还需要什么证明吗?或者你能告诉我阿斯拉夫等人现在在哪里?”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她的语气突然激动起来,“原定计划找阿斯拉夫的是弗拉德,不过我不确定他现在在哪里,因为上个世纪埃及政变之后我们跟丢了他,所以前十年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在埃及各地搜索他的信息,到最后范围不得不扩大到整个阿拉伯世界,后来阿拉伯之春后弗拉德认为这已经无济于事了,他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从那时候起我们的血族之王也看不见影子了。”
“我有个问题,为什么你们前十年都在寻找阿斯拉夫,不来找我?按照你们一周之前所说,你们只考察了我一周时间!”
“这很简单,因为你很好找,”海黛轻笑起来,“几乎每一世你的身份都在奥斯曼的中层以上贵族浮动,你一共当了2次旁支王子和5次帕夏,哦,幸好你每次都没有成为真正的王子,否则我救你都来不及。”
埃米尔心说万一我就是苏丹呢,但考虑到当年奥斯曼宫廷竞争之残酷,他放弃了还嘴的打算,“这听起来真不像你,如果我真的成为王子你恐怕高兴都来不及,我以为你会很愿意看到我的尸体呢。”
海黛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有些恼怒有些忧愁,她停下拨弄葡萄的动作,认真地看着他,“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想起来了,还是因为我这一周以来的表现呢?”
“现在我不会这么认为了,”埃米尔温柔地笑起来,“说吧,需要我跟你们一起去寻找阿斯拉夫吗?”
在此之前他们当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埃米尔想要得知全部真相,但海黛给出的理由竟然是“你会有危险”,这使他的心瞬间又凉了一截,他说他不是易碎品,不需要两个除了永生之外没什么用处的家伙来保护,气得海黛几乎当场又翻了脸,这回她没有让他强行进入催眠状态,而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
埃米尔也不想理她,径直问迪米特里斯是否能告知他接下来所需要做的一切,迪米特里斯犹豫之后表示希望能赞助他一张到俄罗斯的机票,埃米尔说那别了我们一起去,反正我肯定是要去见毛子的。
迪米特里斯想了想说如此更好,因为我和海黛之前算了一下,阿斯拉夫如果不在土耳其和德国,那就一定在俄罗斯。
“我可以带你去,但你必须告知我所有真相,至少把我的前世那一部分说清楚,至于你们在这五百年的其他经历,我不勉强你们,”他悄无声息地踱着步子,猛然转头,眼睛危险地眯起来,迪米特里斯甚至为此抖了抖,“如果我最开始有办法整治你们,那么我当然一直有办法整治你们,到那时候我要求的便不仅仅是这些了。”
“你不要怪我姐姐,她现在对你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你俩长期相处积累起来的习惯让她总是放不下心来而已,十七世纪和上世纪分别有三次你因为类似的原因丧了命,就是因为每次她都不能阻止你。”
“上辈子怎样我不知道,但这辈子的我并不喜欢鲁莽的家伙,”埃米尔靠近了男孩,他突然觉得这家伙的脖子长得比娇媚由泼辣的姐姐还要秀气,在并不强壮的躯体上点缀出一丝阴翳的美,“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让我不得不这样做?”
迪米特里斯摇摇头:“那你先说说,一旦接受了人的确有转世这种事实,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我没什么想法,”埃米尔坐到沙发中间打开手机,今日安德烈依然给他留了太多的信息,他正要思考该如何提起近期拜访的事情,结果安德烈跟他打太极,说是两个吸血鬼出去买菜了,叫他先看前面的内容,等他俩回去再商量。他发了一堆自己和吸血鬼一起吹瓶的照片,埃米尔差点没绷住自己的表情,赶紧停下来先应付男孩子,“虽然你们的确改变了我在……经典上学到的一些东西,但我并不总认为它所揭示的一切都如同那些阿訇所揭示的浅显表象那么简单,小时候父亲带我到清真寺听阿訇的布告,我却对他控诉了自己对于火狱和卡勒的看法,然后被赶出去了,父亲后来也没说什么,毕竟每年被赶出去的显然不可能仅我一人。”
“迪米特里斯笑了,发自内心,轻松无比,埃米尔感觉自己都松了一口气。男孩躺在另一边沙发上,眼眸低垂,弯起的嘴角玩味地动了动,“其实你并没有变,从一开始你打算接纳我们开始我就有这样的预感,可惜我的姐姐太敏感了,否则她不应该总是怀疑这个事实。现在我可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了,如果她愿意的话,今晚上我就一个人住去。”
埃米尔突然很想开个天眼看看这两个家伙最近到底是怎么睡的,他实在是不敢想象二十岁的自己跟纳塔万睡在一起的样子,他们俩到底如何避免任何可能存在的尴尬的?他又胡思乱想了一阵,随后又打开了facebook,除了安德烈之外,另外两个申请好友的红点鲜艳地招摇着。
迪米特里斯到卧室之后他就通过了这两个申请,然后很快地被拉到了一个群里面,除了这两个很显然就是毛子家吸血鬼的家伙之外,毛子本人也在群里。
埃米尔突然气不打一处来。
毛子你这家伙,发言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但愿今年别又是经济危机
接下来他又被刷了屏,安德烈把所有责任又踢回给他。
可是你也的确没告诉我真相!!索克尔和马尔科说你家那两个人一周之前就来了,然后你居然还在这里对我掰扯那个罗马志怪录的情节到底是不是真的,卧槽当事人都来了你还问我!是想看我的笑话吗???——我他妈今年明明没投普京
毛哥,稍微冷静点,我觉得他对你提罗马志怪录的时候已经是在提醒你了,一周之前他要是对你说他家有俩血族你会不会直接疯掉lol——希腊酸奶是全世界最难喝的
毛哥你果然十辈子都没变,希望这回可千万别翻车了啊。——移除烤肉串大帝
安德烈连续用差不多十个对话框的十种语言的拟声词刷了屏,埃米尔感觉自己已经被语音骚扰得头疼不已,然后毛子发来了一条信息差点让口中的爱兰喷出来。
马尔科你不是站我这一边的吗?你跟我等着!我们去柏林之后再算账!——我他妈今年明明没投普京
埃米尔吓得直接发了一条语音消息,还是用俄语说的,“你给我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很明显地感觉自己失策了因为房间里面迪米特里斯那隐隐约约的讲话声也被打断了,于是他认命地,老老实实地打了几行字。
哥们能不能给个痛快?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来?本来我家这两个还吵着要过去,说他们觉得阿斯拉夫现在可能在俄罗斯边境靠近高加索这一带游荡,因为这事儿相关我还和海黛杠了很久,从今上午到现在为止都不太肯理我,我一问她就说是安全问题,好嘛我都妥协了说看起来问题还很大,那我不问了我陪你们去俄罗斯吧,结果现在你们来玩这一出?——但愿今年别又是经济危机
他的屏幕安静了大概半分的时间,然后那个头像穿着军服拿着一把手风琴的塞尔维亚吸血鬼说话了。
你现在就开始叫她海黛了?——移除烤肉串大帝
埃米尔突然有些发愣,但他基本思维逻辑还在。
她可不就是叫海黛吗,她说她叫康斯坦缇娜·尤里欧,也可以叫她海黛。——但愿今年别又是经济危机
那个头像是一只鹰的保加利亚吸血鬼恰到好处地转移了话题。
先讨论一下目前的情况吧,我之前跟玛尔莲娜联系过,前几天他们才去过俄罗斯,已经确定阿斯拉夫不在那里了,我们最后的信息来源于同样逃到德国的法莉达,但法莉达之前在科隆遇上了一些麻烦所以暂时回不来。三天前直到安德柳沙对我们提起那本罗马志怪录我们才隐约推测出尤里乌斯姐弟在你家,不然的话可能还要花费上许多时间,我们心想反正绝大部分人都在德国了,德国总归比俄罗斯的路要好走些。——希腊酸奶是全世界最难喝的
俄罗斯的路确实很难走,但你们巴尔干也好不到哪里去!看起来某个俄罗斯人愤怒极了,不过显然他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纠缠不清,等我过来之后你就把事情完完整整给我说清楚,我到现在为止除了知道我自己转过世之外根本就一头雾水。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的话就不会同意我们一起去德国了,除非你承认你是傻的老兄,你肯定回忆起了别的东西但是不愿意让我们知道,反正咱们大家都没说实话,我估计伊诺努先生那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希腊酸奶是全世界最难喝的
埃米尔还能怎么办,他本来想打一句“我确实不知道”,但话到临头怎么都觉得苦涩,索克尔和安德烈还在不紧不慢地打嘴炮,而之前就插了几句话的塞尔维亚人是彻底一言不发了。
海黛,海黛,两个音节放在嘴边,如同风铃生了翅膀,轻盈地晃荡着声带,弹起一声脆响,撞到他心里去。
埃米尔揉了揉太阳穴,下意识地朝客房卧室看了一眼,里面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他想敲一敲门,但突然觉得很无力。几个斯拉夫人刚才聊着聊着就谈到要不要把海黛他们也拉进去里,但索克尔说暂时还是不了,这件事目前只需要埃米尔知道就行。
显然这几个人的关系似乎也有着微妙的不同,斯拉夫吸血鬼们明显没有和希腊姐弟沟通过一些内容。埃米尔并不惧怕危险,但阻止他打开这扇门的理由是另一种畏惧,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梦中那婆娑的泪眼和露出一半的雪白的乳房……以及那些隐藏在担忧背后的隐隐约约的不安,他觉得海黛现在并不完全信任他,可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
他草草地洗漱完便打算睡觉,夜幕还未彻底黑暗,他知道现在还很早,但一旦头疼起来人的什么欲望都没有了,直到那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传来,他才突然感觉到饥饿的后果。
进来的是海黛,带着一盘刚烤好的面包和一杯牛奶。海黛的面包巧克力草莓蛋糕做得极其香甜,几乎在一瞬间他的胃就抽动了起来。而穿着更轻薄的睡衣的少女在此刻便在蛋糕的香气下,轮廓显得更加柔和,嘴角宛如自带柔光。
他不想再说废话了,一切语言似乎都会搞砸现在的气氛:油画一般静谧和玄妙。他没说话,只把双手伸过去解放了她的双手,轻轻咬了一口面皮咬出浓郁而温柔的奶油,这才大口大口吞吃起来,他想把牛奶抱在胸口结果不小心渍了一块在深红色的睡衣上,海黛下意识地伸手要擦,埃米尔一个激灵往后躲然后保护着牛奶回到床头柜上,这一惊一乍之间虽然保全了牛奶,但两个人失去了平衡,海黛吓得直直地往前扑,而埃米尔往后倒去,白纱坠落在昂贵的紫红色绸缎上。
小鸟落在他的胸口,轻轻啄了他的心脏一下。
所幸在两人落下来的一瞬间埃米尔的双手拖住了女孩,两个人仍然保持着不失礼貌的距离,就像古老的韩国电视剧中的男女主角一样老套而百试不爽,埃米尔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快要蹦出来,他感觉自己的体温源源不断地反射到女孩身上又扑上他的身体,她穿着一件古老的白色纱裙。
两个人颇为诡异而尴尬地安静了几秒钟,然后海黛想要爬起来,埃米尔下意识地就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这下子是彻底把人抓到自己胸口了。
现在,他确信身上的人已经为自己的体温而触景伤情了,埃米尔自己却说不上有什么感觉,他怎么可能听到一个吸血鬼的心跳呢?少女惊慌失措地挣扎几下,似乎是真的被惹恼了一般地逃脱着,颇不讲究地将要用手捂住他的脸,饶是埃米尔天天锻炼也被这突然的爆发力弄得尖叫了一声,然后海黛急忙缩回了手,捧着他的下巴想看看男人受伤没有,却被埃米尔一把反抱,工程师盯着她的蓝眼睛,似乎想从那婉转流波的眼睛里再次窥探夜晚的爱琴海的真貌。
他失败了,因为他无法忽略瞳孔中那过于悲伤的讯息,他心里颇为焦急不安,总觉得少女的情绪几乎要转移到他的心间上,让他恨不得用一切手段来阻止它的发生。他抱了抱,摸摸她的脑袋,感觉自己有开始头疼,本来也需要慰藉,在毫无出口的情况下,他绝望地看着少女的脸,那惶恐的眼神啊……
于是他吻了她的唇。
开始这只是一个纯洁的吻,埃米尔仅仅碰了碰玫瑰色的花瓣,少女在这期间似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橄榄、橙花和一丝洁净过的血腥味被渡到他的口腔中。埃米尔感觉自己好像收到了一件来自于曾祖父的古董,这不是他能了解的一切,但是探索古董是所有现世之人的使命。
于是当海黛意识到土耳其男人开始慢慢扒开她的衣服时吓了一跳,趁着埃米尔被尖叫声吓到的瞬间咬了他的脖子一口,她并没有显现出尖牙,因此没留下什么疼痛感,只有一排浅浅的牙印留在上面,海黛挣扎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倒下床,埃米尔又急急地朝前面走去护住她的后脑勺,成功地再次把人搂在怀里。
两人惊魂未定,埃米尔率先开口:“我很抱歉……”
海黛摇摇头,在他手臂上吻了一下。
“如果你想的话,我当然会给你,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海黛解释道,声音微小,到最后几乎要消失,“有一些我们必须解决的问题……不,是我必须解决的问题,让我把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清理干净……”
他俩再次来到餐厅时,就连迪米特里斯的表情也变得古怪,“你进去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出来了。”
海黛歪着脑袋对自己的弟弟眨眼:“你在期待什么呢?”
迪米特里斯冷笑道:“这事儿本该如我所愿,毕竟这说明他现在终于从良了,但你别指望我高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而你还真的把我当笑话耍了。”
海黛意识到再不解释清楚会真的惹恼弟弟,情急之下干脆一五一十地讲了不少东西:“本来我确实有这个意思,那是因为他之前失误这么多次,我无法完全信任他的缘故,但现在他既然不再像过去那么鲁莽,我却暂时下不去手了。”
埃米尔虽然依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这一周以来他对姐弟俩打哑谜的态度已经气到麻木,此时也不再用各种姿态抗议,只是好奇地在姐弟之间来回打量。
海黛的表情自然是复杂不说,在他观察到迪米特里斯那纤细的睫毛之前,从未对男孩的想法有着过多的揣测。但现在,这个一直有意无意给埃米尔和他的亲姐姐制造独处机会的男孩脸上的表情让人心疼。
姐弟俩寒暄了几句之后,海黛又表示她现在要再去洗个澡,等水声渐渐响起,香味蔓延之后,客厅里只剩下迪米特里斯和埃米尔两个人。少年漫不经心地划过他的平板电脑,埃米尔手上却没有可以拿的东西,有些不自在地拿起电视遥控器,突然发现他这周没有交有线电视费。正打算去找无线机顶盒时,迪米特里斯突然朝他走来,蹲在电视机墙前的埃米尔疑惑地仰望着眼睛慢慢开始变色的男孩,并未感受到恐惧,只是灯光瞬间变得昏暗,好似突然就来到了黑夜,男孩突然身子一滑滑到他面前,坚挺的鼻子对着他的人中部分,这样埃米尔第一眼看见的是他那如贝壳一般光滑的额头,接着向下看那眼睛中的海水时,就能看到水晶吊灯在里面泛起的点点星光,这不像深夜的海水,或许是吹着海风的天幕。
但男孩比她姐姐的动作却要流畅很多,他轻笑着扭动着自己的鼻尖一转,随后把自己的嘴唇正对着另一个人相同的位置。埃米尔几乎立刻就理解到他马上就要承受的一切。
“在你的宗教里,这也是一种罪孽,你害怕下地狱吗?”
他没在问,更不是在征询埃米尔的意见。
这个问句本质上只是一个陈述句,甚至可以说是命令句罢了。埃米尔还没闭上眼睛,迪米特里斯的舌头已经伸进了他的嘴里。
他进得很缓慢,异常地没什么攻击性,或许是浴室里巨大的水声恰到好处地削去了环境的感染力,他的吻不是征服,甚至诚恳得就像在邀请,好像就断定了埃米尔该做主动的那一个一样。当男孩吻他时,他幻想海黛在浴室里裸体的样子,从梦里裸露的锁骨到半遮半掩的乳房,但他开始不确定这种景象是否应该是模糊的。
他不讨厌这种感觉,尽管突然来临的古怪爱意比海黛的犹豫还要令人惊恐,他只是觉得记忆中一定还有一个角落未能拼凑完整,在整个过程中,没有谁应该是一段模糊的景象。
当他终于将男孩推倒在地上,开始将自己口腔里的舌头慢慢推出转移到男孩口中时,埃米尔彻彻底底地感受到了那隐藏在牙齿深处的死亡的冰冷的气息,除了没有异味之外,他们的一切温度都比正常人要低得多,却不至于到人类无法忍受的地步,就好像那些正在死去的叫人无能为力的病患一样,男孩的呼吸似乎比作为主动方时更加兴奋了,他激烈地回应着配合着他的进攻,当迪米特里斯几乎就要抬起一条腿压在他背后时,浴室里的水声终于消失了。
男孩就像如梦初醒一般推开他,埃米尔一肚子火不能发泄,只好对着正擦着头发路过沙发的海黛怒目而视,她甚至打量了两个男人并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让埃米尔几乎下意识地意识到刚才发生的或许也是这个女人早就计划好的。
Chapter 6
但接下来,她就笑不出来了。
埃米尔不确定她看的是哪个方向,或许是刚才迪米特里斯意乱情迷时留在脖子上的咬痕,或许埃米尔的唇瓣现在红艳肿胀得惊人。因为海黛似乎也在下意识地咬着嘴唇,好像在模仿着什么一样。
埃米尔不死心地朝迪米特里斯看过去一眼,差点眼睛一黑:刚才他根本就没动过的扣子现在居然莫名打开了!埃米尔在心中哀叹此人简直比他姐姐还要毒,连证据都伪造得有理有据,这时候海黛猛然转过去走向自己的弟弟,隔着一层浴巾埃米尔都能感受到其中的低气压。
她还没有穿鞋,光着脚在地板上踩下几圈并不够明显的水渍。自裸足而上,则是纤细而苍白的长腿与隐没在浴巾之间的屁股和神秘地带,她上半身的浴衣倒是披得很紧,至少完全遮住了胸部,而迪米特里斯的衣服则直接大敞开来。让他实在是难以不把姐弟俩相互靠近的场面与性的意味完全剥离开来。
海黛盯着坐在沙发上双腿大张的弟弟,慢慢把膝盖顶在他两腿之间留出的沙发的位置,接下来轻轻俯身,两人开始贴合在一起,从侧面埃米尔很难看清楚两人的表情,但以他嘴巴现在大张的程度,心里也早就有了定数。他眼睁睁地看着迪米特里斯扯了扯海黛的领子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随后海黛就吻了弟弟的嘴唇。
那一瞬间,埃米尔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但这个吻却不像之前他和男孩分享的那般深入,女孩只是浅尝辄止地啄了一下,双子相视一笑,随后少女转身离去。
埃米尔迅速喝完手上的咖啡,赶紧做饭去了。
当晚他拖到十二点半也没能睡着,或许也睡着了,总之脑子里的内容无论是幻想还是梦境都令人头疼不已。这似乎是第二世,在那之前潜意识几乎从来都没有如此清晰地告诉他“你在14xx年”。不过这一次他在1666年,阿斯拉夫远赴埃及之前与他告别,似乎两个人争吵了起来,阿斯拉夫坚持要从他身边带走一个叫法莉达的女人,埃米尔仔细想一想似乎真的回忆起了一个模糊的女人的形象,但他又想起来这个形象是属于那个模糊不清的14xx年的。
他没能阻止事情的激化,因为第二世的他不知道说了什么,阿斯拉夫几乎要与他动手起来,直到一个男孩挡在埃及人面前,仔细一看正是迪米特里斯。
阿斯拉夫痛斥道:“埃米尔·穆罕麦特,你这人哪怕有一点点心,也不至于现在沦落到众叛亲离,只能与吸血鬼相伴的地步。”
他又干了什么?上一辈子他只记得因为自己站队失误,导致阿斯拉夫惨死在宫廷政变之中,而阿斯拉夫未必还能拥有转世之前的记忆,况且那时候姐弟俩似乎早已离去。他转念一想,即使姐弟没有离去,那又能怎么办呢?
埃米尔想要说话,浑身上下却虚弱不堪。或许是有一道伤口正在掏空他的力气,刀锋的位置大约就在使巴列奥略小姐升入天堂的致命玫瑰之上。迪米特里斯似乎和阿拉伯男子说了些什么,他兀自忍耐疼痛,也无力追究,接着男孩似乎就带着他跳进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他的眼睛前方满是水雾。
深海让他恐惧,想象中的冰冷刺骨却没有到来,眼前白色的水沫短暂退去,另一波就接踵而来,似乎永远都会这样循环下去。他知道自己身处爱琴海之中,因为只有爱琴海的夜色中的海水还能看见蓝色的痕迹而非一片茫茫的黑,但他为什么永远只能看见夜间的爱琴海呢?
这期间他很可能失去了一些记忆,当他再次艰难地从梦境中爬起来(又或者是陷入得更深了)的时候,他感觉眼前已经被黄昏的光所沐浴,现在他们正在阳光的最后一丝余温之下,有人俯在他的脖子上哭泣,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隔着皮肤撞击他的血管。
海黛在哪里?属于埃米尔·伊诺努的最后一点独立意识,浑浑噩噩,利用仅剩的一点理性思考着。
男孩下定决心咬他的脖子了,埃米尔在现实生活中不怕疼,此刻牙齿还没开始用力就呲牙咧嘴,死去活来,拼了命地要挣扎起来。毕竟是军官出身,就算此刻已经行将就木都把吸血鬼震出好长一段距离,但他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埃米尔的意识就陷入了彻底的混沌之中。
就好像我马上真的要死了一样,快醒来,快醒来。
他艰难地感受到眼前露出第一道光,午夜的清冷终于从眼皮的一角蔓延到全身,当他睁开眼睛时,才发现原来迪米特里斯真的就趴在他身上,鼻尖抵着他的脖子,或许那几声“快醒来”也是他叫的。
他张张嘴欲言又止,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迪米特里斯亲了他的胸膛,“姐姐今晚终于睡着了,”然后左腿一抬跨坐在他的髋部上,“我哄了她几个晚上,她很安静,但还是睡不着,今天好不容易才让她睡着了,我不想打扰她。”
埃米尔的喉咙干涩到疼痛:“吸血鬼也会失眠吗?”
迪米特里斯抬抬他的眉毛,髋部恶作剧般的扭动了几下,埃米尔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暴躁指数又成倍上升。
“你觉得呢?”
“我亲爱的先生,您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情——吸血鬼是不需要摄入或者消耗能量的,所以也根本无所谓睡眠一说。”
埃米尔心道没趣,但此刻又并不想反驳男孩。迪米特里斯似乎正有意无意的用他的大腿内侧轻轻的摩擦着自己身下发热的地方,让人倍感焦虑。
“放手吧,这是不符合教义的,如果你坚持挑衅,那我就只能大义灭亲了。”埃米尔满脸悲愤。
迪米特里斯又用那种看傻瓜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了,“如果你真的打算杀了我们,你就不会用这种为难得好像马上就要被送去和亲的表情来看着我了。”
感觉到埃米尔的呼吸骤然转冷之后,少年还蹭了蹭他的脸颊,结果自己被胡茬刺得尖叫起来,“我就讨厌你们这些把长胡子当做男人气概的家伙,”但他的表情随之晦暗了几秒,随后绕开了这个话题,“如果你不乐意的话,你下面也不会这么硬了。”
“那是正常生理反应!男人就是这样的!你这种毛都没长齐就宣布了忌日的家伙当然不明白!”
结果迪米特里斯居然真的安静了下来,埃米尔正心想自己是否正戳到他痛处的时候。希腊人淡定地坐下来,若有所思,眼睛里满是疑惑,“说真的,我之前完全没想到能在你嘴里也听到这种话,但我觉得你还是和那些脑子里长肌肉的家伙不一样。不过即使在咱俩都第一次当人类时,我也一直对这句话的逻辑性感到疑惑。”
埃米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危机感油然而生。
“你也别摸了,再摸今晚上姐姐又得给你洗一次了。”
“至少她这辈子暂时还没有给我刮过。”
“看到你这一头雾水不得不接受这个奇怪设定的样子实在是令人心情愉悦,”少年有些哀怨,“但不过等你恢复记忆,我觉得你还是该给姐姐道个歉。”
“你不如现在就告诉我。”
他能感觉那轻盈急促的呼吸的风微微地慢下来了,时光的飞蛾好像此刻被定格。
“因此我们曾犯过一次错。”
因为几个斯拉夫人随时都要前来的缘故,埃米尔反而不能自由自在地出行,感觉自己被束缚在方寸之间活泼不得。双子依然如往常一般没心没肺,继续讨论起十年前意大利的哪一家希腊烤肉最正宗,过了一会儿又谈起培根,故意在他面前诘问烤熟了的高级肋排怎么会比街边羊肉串更加不干净。埃米尔也没心思继续跟他们吵,只说人间十年一个世代,说不定那几家烤肉店早就不在了。
一时之间双子竟然有些感怀。
“有时候我也想过作为人类过一辈子是什么样子。”海黛在他耳边低语。
“不怎么样,”埃米尔下意识干巴巴地回答,“出生二十年之后的过的什么日子想必你们都很清楚,可能你们的日子还要悲惨一些,即使是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新青年,他也免不了青春期疼痛和与父母意见相悖等万年老难题,听起来就好像全都能靠时间解决的吧,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不怕你们笑话,我十七岁的时候是被父亲赶出来的,因为都特么2020年了他还想包办婚姻——他以为这是什么瓦哈比国家吗?凯末尔先生都扫除旧势力多少年啦!”
他抬起头看看双子,意料之外地看到了他们恍然大悟的表情。
“怎么,别告诉我你们早在十年前就开始跟踪我了!”埃米尔很想表现出一点惊恐的情绪,但很不幸的是他已经习以为常,悲愤地被麻木接管了表情,“就算是,也请不要告诉我,给我留下一点隐私的幻想。”
“那倒没有。”海黛又给弟弟递去一个眼神,迪米特里斯做着嘴型,埃米尔徒劳地习惯性地想对上他们无声的语言,而且,他真的对上了,这次麻木再也不能控制他的情感了。
迪米特里斯不知从何处摸出他的平板(他穿的是睡衣,那么大个平板到底放在哪里啊?)划了两下,中途不知道是打开什么程序,光亮得像几千度高温的铁水在炉里沸腾的景象,埃米尔害怕房子都给震塌了,下意识要跑然后发现海黛已经全身都压在他的腿上,盯得他发毛。然后迪米特里斯终于拿过平板给他看。
“这是你家对吧。”
“问这个有什么意思吗?”
迪米特里斯充耳不闻,“这个人你认识对吧。”
“那是我家一个亲戚——我爸说的,我也不知道这个阿拉伯人到底能和我们有哪一支的关系。”
“这就是了,”迪米特里斯瞬间露出同情的神色,“显然这个事情的确不是你干的,但据说在那些偏远和保守的地带,还有血亲复仇这么个说法……”
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刻,埃米尔是相当茫然的——真的是茫然,惊讶、愤怒或者恐惧等情感好像都没有受到任何激素的作用从任何地方冒出来,好像这句话理所当然,没有任何疑点,而他听到这句话就像少年时代听到纳塔万对他说早上好一样。
“如果你的意思是我父亲杀了她,那该走法律程序就走法律程序。”埃米尔说,眼睛又慢慢瞟回平板上,那个阿拉伯女孩比一般人要白些,和那不甚阳光的眼神十分相称。
“只有杀人才能走法律程序,杀吸血鬼可没有,”海黛出声,“我们也不确定她有没有死,但我想到阿斯拉夫肯定会立马来找你的,毕竟法莉达最后确定的现身地点就在你家附近,他最近气势汹汹,恐怕留不了你的性命。”
埃米尔咬唇低头,思索的动作好像回到了脆弱的高中年代。
他并不认识这个阿斯拉夫,但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个男人就是梦境中出现的马穆鲁克军官,法莉达就是他要救下来的女人,埃及人在他的梦里并不总是以复仇者和敌人的身份出现的,他们合作的时间甚至比埃米尔与尤里乌斯姐弟和解的时间更多,但他确实是埃米尔最看不透的一个人,他觉得阿斯拉夫眼中的顺服并不是一种真正的顺服,而是……一种以他现在的认知无法形容的感觉。
“还有什么目的一并说了吧,我大概明白你们的意思了,”埃米尔换了个坐姿,把双腿前伸摊在沙发上,“你们是来救我的,又想来杀我,当然不是说拿个刀子来将我一刀割喉然后伪装各种不在场证明什么的,你们可能想将我变成一个吸血鬼或者血仆,这样我在人类世界就相当于死了,这样你们就不用再每过一个轮回就费尽心思地找我了。”
海黛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迪米特里斯说:“也不完全是如此,这事儿要从1454年说起,当时你是穆罕默德二世的弟弟的……”
“这个后面再告诉我好吗?”埃米尔温和地打断了他,“我现在最好奇的是,为什么我都转世了这么多回了,看起来每一辈子都能遇到麻烦?”
飞机在登陆勃兰登堡机场的一瞬间失火了,当时索克尔和另外两人坐得很开,脚下正是滑行轮,恰好他又想关掉手机飞行模式,于是张望了一下当前离地面还有多远,结果一发快得他几乎看不清的鸟儿般大小的黑影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下方,索克尔毛骨悚然,大吼大叫,直接徒手劈开了玻璃(事后他才意识到这种行为可能会导致自己身边的普通人类会受到连带影响),然后把自己甩了出去,凭借非人的复原能力,在地上滚出一滩人形大小的血之后,他脸上的红色消失了,整个人跟刚从废弃粮食库里爬出来的一样。
即使比尤里乌斯姐弟还多活了将近五百年的时间,他这漫长的时光里也从未遇见过如此惊人的景象:转过头,飞机在浓烟和烈火中分裂破碎,时不时夹杂着人的残肢和血液,这种硝烟也与平时里路过刚放完烟花的地方不一样,那是一种沉闷得闻到第一口就感觉到自己快要中毒的味道。
事出突然,最快的消防车似乎已经在机场草坪外呜呜作响,但暂时还没人敢进来,在正常人的眼里,这个过程几乎还处于“一瞬间”的范围,他看见有一个身影像世界冠军一样朝他跑过来了,好像是安德烈。
索克尔的第一反应是,身为一个吸血鬼,马尔科的体能甚至还不如人类,实在是太失败了。
然后他往事故方向跑去。
埃米尔带着姐弟俩出门时也没少遇到各种异样的目光,可能是因为他们脸色苍白,容貌出众——个毛线,他上司齐格弗里德还夸过他自己应该去当兼职模特呢,也可能是因为他俩大白天穿得挺厚——还好海黛没有包个头巾,就是墨镜黑大衣一样不缺。
那还是埃米尔的黑大衣,她穿上之后彻底变成了裙子,里面还套着一条黑色灯草绒束身裤,而现在是盛夏时节。
虽然姐弟俩最开始告诉他阳光照射对吸血鬼的肌肤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前一天傍晚三人在阳台乘凉时,迪米特里斯讲旧事讲到兴头上,随性就把手从栏杆上伸出去,没过五分钟海黛就尖叫着让他把手拿回来,因为他本人实在是太白,那节完全与粗壮搭不上边的手臂在温暖如莫奈油画的背景中显得像泡在福尔马林里面的人体器官一样突兀。
“我们是血族,在人类的定义里面就是跟恐怖故事相关的!为什么你会感觉害怕啊!”迪米特里斯抱着他的手臂吹着气,因为在海黛的尖叫中他吓得差点让手骨折在栏杆上。
海黛见弟弟受伤,顿觉不好再骂,只道:“那要我直接告诉你你的手挂在那里太丑了吗?”
埃米尔很想说海黛虽未以人类女子之身存于世上,但同样矫情的奇怪道理还真特么多,但他不敢直说,只是不慎笑出了声,两姐弟此刻齐刷刷看来,于是第二天工程师的大衣就被征用了。
索克尔发来的消息很急,埃米尔一开始打算自己去,但保加利亚吸血鬼在得知土耳其人对尤里乌斯姐弟与他们这波斯拉夫人的关系的猜测之后,在语音对话界面的另一端沉默了很久——埃米尔不知道这是在偷笑还是真的说到了他们的痛处,然后吸血鬼在完全没有考虑到他本人的意见的情况下,把尤里乌斯姐弟都拉进了群里。
埃米尔怒极反笑,先前他提议时这群人看起来迟疑不已,于是他才终于敢在群里放飞自我,语言随性又犀利(虽然相当一部分都是因为毛子招惹他而做出的回击),还抱怨了姐弟俩不少次——虽然他本人真的没什么恶意,另外……
他居然是有姐弟俩的账号的,所以他们说不定还有另一个群瞒着他?
他很想马上找到安德烈问一问,但这次他们出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安德烈以及另外一个斯拉夫吸血鬼,索克尔半夜十二点来的时候语气极其惊恐,因为他明明看到安德烈跑出来了,但奇异的是飞机上发生了二次爆炸——闻所未闻,可能载入空难史册都无法描述这种百年难遇的奇景。索克尔说,一开始安德烈往他的方向跑过来的时候,步伐还是相当稳定的,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的速度还是很快,不过他当时心心念念马尔科在哪里,真漏了什么细节也不一定。
第二波爆炸似乎没有产生那种巨大的,宛如天塌地裂一般的响声,但索克尔感觉自己的眼前好像立刻被一块粗麻布给盖住了。在罗马尼亚的城堡被推了之后,他也不是没精力过更悲惨的时刻,只是当时所站的地方完全不如机场起飞草坪这么宽阔,索克尔感觉自己几乎立刻就要被狂热的气流吹倒,皮肤上的刺痛让他无法再冷静思考,这不像是爆炸,更像是……沙尘暴,但这里是德国,而他确实在眼睛被黑暗笼罩的前一刻看见了沉闷的火焰炸开的黄。
这阵诡异的二次爆炸持续了将近十分钟左右,索克尔睁开眼睛时,感觉自己身上的其他部位都要被沙糊满了,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只是下意识地看着安德烈刚才朝他走来的方向,人已经不见了,没有尸体,没有血液,连那件他和马尔科合力嘲笑了整整半个月的外套都没剩下。
至于马尔科,从头到尾都没有现身过一次,他仿佛与这架飞机共存亡了一般,飞机上的人消失了,他也消失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机场外的洒水车与消防队似乎还在坚持不懈地往外赶,但现场只剩下了十几个还困惑不已的人类,条件是,除了他之外所有的家伙都是人类,对于目睹的灵异事件还可以附上自己添油加醋一般的想象。他现在只能赶紧离开,否则小组内最后的希望也将破灭。
不幸的是,几乎刚走出机场可视范围内他就被一张漆黑大网给罩住了,性格火爆的保加利亚吸血鬼当场就要发作咬开袋子,但他只用了几秒钟时间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又几秒钟的挣扎之后,他决定立马闭嘴,整个人像突然泄了气的棉花,软软地被那人扛在肩膀上,感受到一种几近于古怪的熟悉感。
然后他陷入了昏迷状态。
他醒来的时候依然被装在袋子里,整个人冷飕飕的,好像当晚下了凉雨一般,周身部分被捆得很紧,上一次被如此桎梏似乎都要追溯到安德烈他祖宗在罗马尼亚城堡上追杀到他的那一年了,堂堂保加利亚第一汗国时代留下的吸血鬼差点被一个热血短命生物弄死,为此事毕之后他一定要让安德烈知道什么叫爸爸——
操,可是安德烈和马尔科依然毫无踪影。
他能感受到人类的气息一点点靠近了,准确的说,那也不是一般的人类,跟那些戴着银器的傻子们完全不一样。那种熟悉的味道始终挥之不去,但和他相熟悉的人大多都活了上百年甚至千年,而当他伪装成人类时,几乎从来不和任何人交心,除了埃米尔和他那一大家子以外,波列什金家族人普遍短命,他也没什么机会和他们真正熟悉起来。而法莉达和茉莉不该是这个味道。
不,不,还有一个人。
索克尔感觉有些虚弱,深吸一口气之后 ,沙哑着嗓子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涸的程度远远超越自己的想象,他说不出话,只能嘶嘶尖锐地哀嚎着,不过几秒便感觉喉咙有如火烧,他还没住声,一个庞大的生身躯直接扑了上来,将他死死压住。
人类的身躯高热无比,索克尔感觉自己好像在开水中奔腾,嗓子已经完全吼不出来了。子弹穿透尖叫,身上的重压消失了,疼痛才慢慢地细致地泛滥开来。
脚步声慢慢靠近,吸血鬼的热敏感能力恒强,但索克尔却难以感受此人温度,毕生之中,唯有一人得以如此……
“弗拉德,我找你找得好苦,你就用这种方式把我弄来?”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果不其然,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响起,“我该说你俩在一起过了几百年毫无默契,还是感叹一下你热傻了,”男人围着他慢慢转圈,步伐缓慢而坚定,索克尔甚至从中听出些节奏感,“不过我要先给你交代,飞机的事情并不是我干的,我只不过想报复那个土耳其人罢了,对无辜路人可没这么恶毒。”
索克尔冷静下来,突然身体一阵抽搐,暴晒和缺血已经让他处于弥留状态,开始他还能气喘吁吁地回复几个字,后面人类的句子似乎也渐渐在他耳边模糊了。
先前那种焦急的情绪也渐渐散逸,他好像突然回到了公元十一世纪,一个马穆鲁克人抓住他,要把他充作奴隶,然后天降大风,把辽阔天地吹得漫天迷雾,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是一名吸血鬼了。当时吸血鬼看了他好一会儿,想必见到自己这怒目而视的神情有些迟疑,但他随后又恢复了索克尔以后将要看见的无数次的那看不出是无奈还是无语的表情,他绝不会看错弗拉德偶尔暴露出来的那阳光率真的天性,可一个人若隐藏自我的时间比承认自我的时间还要多,那他又和变了一个人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