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自己也是一条河流,我们自己也是在不停地流动。”

——博尔赫斯《时间》

凶手解开蒙眼的布条,过去几个小时里,他们头抵着头呼吸,失去空间概念的黑暗中只能通过疼痛确认彼此的存在,汲取彼此身上散发的、不为平时所察觉的芳香,使得时间第一次在密闭的静止中有了实体的概念。血腥气中柑橘香使成步堂想起秋末褪色的枫叶,或无端降落在春日的雪,但与其说脑子里闪回的片段是走马灯式的回忆,不如说是触手可及的肉体不可避免的臆想。

穷途末路之人宣布追兵已经倒在几小时之前的山体滑坡中,搜查官女士不和他们一起,站在另一个错落的峰尖,目睹车祸全过程,“她是你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个,年长的人对年轻人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想象,想庇佑他们的成长,结果迫使他们经历同伴死亡的磨炼。”

成步堂从失血的阴影中抬头,看着凶手,“如果我说那些追兵是假的呢?”

“你们好人布下的缓兵之计,往往很容易被人识破,即使见证一切的阿尔忒弥斯突然降下神迹,”凶手抬头看月亮,血红的纱遮住灾难的真容,“回去之后又要怎么面对那些失去家人的功臣亲属呢?”

他慢条斯理割掉成步堂腿上的绳子,律师不再会有力气走过芦苇荡,去往河的另一侧,刀锋胡乱的节奏在他脚踝上又留下一处伤。

“现在,到河里去——无论是走过去还是爬过去,然后我会放过你的伴侣。”他拍拍成步堂的肩膀。

御剑怜侍激烈挣扎着,一滴眼泪单单像汗水一样流过恐惧的、又好像呈现在某种思考中的脸颊,张大嘴一语不发。

“别这样检察官先生,你知道你替不了他,他的伤太严重了,如果我叫你到河里,就算他现在侥幸活下去,也会很快和你相聚吧。你们好人不是最喜欢这样的戏码吗?带着逝者的牵挂好好过下去之类的。”凶手大笑,夸张地比划着,仿佛捏着一根指挥棒。

他又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虚伪怜悯的笑容,“给你们一点道别的时间。”

成步堂还算清醒,蹒跚匍匐至御剑被捆绑的位置,动作神态让御剑幻视很久很久以后,仿佛看到眼前人发根发白、走不动路的样子,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后悔的事情有多少,还没能来得及出口的事情又有多少,但因为不想让最终的那句话出口,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律师伸出还算完好的手,“我想再看看你的脸。”

“不,不,停下来吧,你得存着力气。”他惊恐地祈求着,告别不该是现在,只要熬得住宝月茜联系总部的这段时间,两个人都会有办法的,只需要短短的……有些漫长的半个小时,“我们刚刚不是算过的么,你想想,我的计算总是没问题的,”他来来回回计算糸锯带着第二波增援大约还有多久能赶到。

他看到了很久以前在二十岁时曾经看到的,温柔的、怀念的眼神,若谈起被相片定格的往事,那么如今三十五岁的自己也是已逝之人。成步堂像是要永远记住一般,抚摸他脸颊的每一寸,不变的眼睛和眉间的皱纹,失去血色的丰润嘴唇,“一般来讲,你说的都是对的,但当一个人感觉连风都在燃烧时,发冷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他闭上眼睛,“好冷……就让我任性这一次。”

御剑艰难地挪动自己被缚的上半身,咬破嘴唇,试图将血渡到成步堂口中,除此之外,他现在什么也不能给眼前人了。狡猾的凶手没有收走他最后一个秘密武器,唯一的问题是他被捆着,试图去够麻醉枪的手几乎快要脱臼也没能成功。他不确定自己真的钻了这样一个漏洞,还是已经被发现,于是遭遇对方更加狂妄的挑衅。

“就像冥王星与卡戎的双人舞,”凶手像诗人一样赞叹着,拿枪指向御剑,注视着成步堂,“时间到了,该回归母亲河的怀抱了。”

成步堂一步一步往前走,开始步伐虚浮,几次要倒下,御剑下意识要直起身子往他的方向去,被凶手踢了一脚心窝,摔回原位,于是检察官连动也不敢动了,闷哼一声,怕自己的痛呼还要惊扰对方难得清净的一段路。成步堂动了动脖子,或许想回头看,最终没能如愿。

额头的洞奇迹般没有真正锁死要害,只是他吃力弓腰站起,血就滴滴答答地描了一路,耶稣背负着十字架戴着荆棘王冠前往各各他山的路比此刻更痛,但那也是在刺目的阳光下,而他要坠落在寒冷刺骨的冰窟。成步堂想,起码我是站起来的,御剑看见的绝不是一个被打败的影子。

当然,在雾气弥漫的芦苇荡里,还有什么不可以被掩盖的呢?通往冥河的路就那么一丈宽,只肖一个自高处而降的跌落、一声水的闷响,所有的痛苦和恩怨都可以在此消失了。

手势转弯,一声轻微的坠落,枪声划过他的头皮。

直到芦苇荡归于平静,凶手才满意地看着四肢酸软的检察官,苍白美丽的脸木然地盯着河岸,盯着受难的方向,好像被挖掉眼睛而盲哭的人。

“你得好好活着,毕竟他已经为你而死了,”凶手满意地说,“由此上帝会因你的痛苦赦免你俩的罪。”

御剑说:“他牺牲不单是为了我。”

“真扫兴,”凶手立刻转换为嫌恶的表情,“如果法律界所有人都像你们两个一样舍己为人、无私真诚,我的贝雅特丽齐就不会死,我也不会走上绝路,说不定现在还在老老实实写诗。”

他替御剑割开了脚上的绳子,“然而你们当中大部分都是道貌岸然之徒,所以别在我面前摆出‘他是为了正义牺牲’那副恶心的样子,至于为什么是你们这对确乎纯善的人,因为我想报复社会而不是报答社会。”

现在,检察官自由了一半,他本就比成步堂捆得更严实,血和力气还要过一段时间流回双足,仍然任人宰割一般坐在地上,凝望着河的方向。

做完这些后,凶手坐在他对面,男人事先服下还有不到几小时就要发作的毒药,就连绳之以法都毫无意义。

“还有什么要说的,不如告诉我,”要死的男人仿佛突然亲切诚恳,要像故友一般陪伴御剑回忆往事,“要恨我是你的自由,然而你现在无事可做。”

这句话御剑再熟悉不过了,七八年前,他对成步堂说这句话的时候,怀着重生的勇气,大抵不会意识到今日会如此患得患失,现在又轮到自己遭受自己所诅咒的煎熬。

男人顺着检察官的视线望向芦苇荡的方向,只有偶然的河风轻轻拨弄着,平静无波。

“当然,如果你想怀念他,我也没意见,你让我想起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就站在栏杆边,穿着红色连衣裙,年轻鲜妍,看着河面,眼睛里没有别人。”

“你和她相识时都是二十岁,如今你已经三十五了,她永远二十,”御剑缓缓开口,卷宗的每一个细节他几乎都要背得滚瓜烂熟,回想起来字字是血,如今或许要加上新的受害者名单。他和成步堂也反复劝说过、警告过这个绝望的男人,然而这世上总有堵不住的缝隙,“我曾告诉你,我们已经掌握足够证据将他再次审判,你复仇的意义又在何处?”

“审判?哈?就凭他在监狱里夜夜笙歌,还有体面的朋友出入慰问吗?五年前就说要执行死刑,然后就是日复一日地拖。”

男人摩挲着中指上陈旧的玫瑰色戒指,那是被害人最后的礼物。他冰蓝色的眼睛勾勒出熟悉的弧度,之前御剑就觉得,他的眉眼有点肖似某人——不能再想,“还好我解脱了……泥石流把他冲下了山,死得连撒旦都不会认得他的全尸。”带着几个无辜的警察一起。

他摇摇头,又为检察官割开束缚手脚的绳子,御剑已经恢复了不少力气,没什么动作,只是静静酝酿着。

“检察官先生,按理来说我应该向你道歉,然而我不会,所以我也不会祈求你的原谅,我所来就是为了复仇,以及斩杀神所钟爱的天使们,报复我所信赖的祂对凡人的嘲弄。”

他把御剑推往河的方向,“你要知道,无论在哪个世界,但丁总是愿意为贝雅特丽齐去死的,然而贝雅特丽齐却总是先死。你去找他吧!除了悲伤和虚无,你什么都不会找到。”

“不。”他听到一个胆大包天的、不异于审判之日的反抗。

“你说什么?”

“我说不,你这个懦夫,你不该将自己与他相比,你是个彻底被命运打倒的失败者,他就算神形俱灭,还有爱的人继续挂念、为他复仇。你呢,活着的时候就失去所爱之人,死了也无人惦记。”

直到此刻,御剑才感觉凶手今天第一次被真正激怒了,上一次还是他看见监狱里的男人在二审现场当庭翻供并呼朋引伴的时候,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上去就像修罗,通往极端的复仇已经将他的心吞噬了。

“我叫你活,你偏偏找死!你又有什么资格审判我?就凭我逼死了你相好的?你们这么有能耐,怎么照样抵不过命运,回不到她二十岁的那一年,告诉她不要善心大发地救那个家伙?你呢?你现在能把你亲爱的律师亲活吗?正义这玩意儿在时间和命运面前屁都不是!”

他掏出枪,御剑急速躲闪,躲过第一个催命符,“那你也死了算了,正好跟河里的那家伙烂在一处。”

在凶手的怒吼中,已经自由的双手终于摸出始终就藏在西装裤中的麻醉针,忘我之境的镇定让御剑怜侍能精准射向对方神经最密的脑干处,并非毫无代价,他雪白的衬衫上绽开两朵鲜红的玫瑰,如此而已。

子弹冲击再次助他一力,让御剑终得以坠落在冥河的入口,万幸至极,成步堂的头还枕在芦苇扎根的泥土中,美贯的项链紧紧缠绕着最粗的几根狗尾巴草,吊着他的命。律师闭着眼,神色平静,带着难以捉摸的微笑,安静得仿佛只是睡着了。

他感觉眼眶滚烫而刺痛,试探性呼唤着,“龙一,成步堂,成步堂龙一,醒醒。”

律师不会说话,大约是在梦里越陷越深,然而永无止境的梦就意味着分离,想要活着就要面对头上的血窟窿和将要持续长达几个月甚至几年的疼痛。有那么一瞬间,御剑想过,不如就让他这样睡吧,如此前途未知的苦难都被断绝了,未亡人只管去怀念,永远爱着。

——只是还有美贯,想到真宵和春美,王泥喜和心音,那些同样为他们共同所爱的人,那念头便如烟消散。御剑挪动着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想把睡着的人往上拉。

然而他的到来只为泥淖增加了脆弱的不确定性,就像先前流血耗尽了成步堂的理智一样,只是那迟疑的一抖,芦苇松开手,他只好在最后一刻绝望地拥抱着成步堂,和他一起沉陷在寂静的三月春夜。

或许他们真的要死了,在河中,一切都是蓝色的,越往下越是无垠的黑,他仿佛和成步堂融为一体,徒劳地给他喂血、或者人工呼吸,抓紧随便什么本已快要忘却的求生本能。越往下水流越密而湍急,只要他克制着不去吸入,浮沉则必定有一个终点。

在河里,成步堂的皱纹是模糊的,让他想起最初的相见,或者更早的无端落雪的还称不上邂逅的春日,三十五岁的成步堂站在他对面,一棵樱花树下,将要远行。这或许就是回光返照,他的记忆被拉得极慢、极浪漫,可能正是那场奇遇的最终解释,那时候他也正因为灼烧而疼痛着。

“死亡只是一个开始,”御剑想着,感觉意识正温暖地散逸,“二十岁的我和三十五岁的我邂逅了同一个三十五岁的成步堂,塑造的记忆却是不同的,若我跨过冥河的另一侧,兴许同样有二十岁和三十五岁的成步堂在等着我。”

“不能就这么认输,”另一个想法冲击着他几乎快要陷入临终安慰的心,“河的那一边自然会有另外一个我,现在的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眼前的成步堂,他与我共享了大半辈子的祸难。”

他试着把眼睛张更大,视网膜很快就要脱落了吧,那也无所谓了。他刻意去忽略成步堂散乱的头发,抬头看见的诡异的月光被水波解构成好几片,成步堂的面容也因波纹而变换为每一片年龄都不尽相同的碎片,自己的血落在律师被水模糊的眼睑上,看起来像成步堂所流的泪。看得见的世界消失了,但律师的手的触感是真实的,包括无名指上鲜红的戒指和因常年拍法庭桌子而生的薄茧。这就意味着时间仍在运行,只不过使用了错位的方式。御剑已经无法正常呼吸,无法回忆,只是徒然撕咬着成步堂的嘴唇,时间的概念就像具象化的枫叶和雪在他脑子里变换,所有这一切都是连续不断地给予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