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相关吐槽
虽然我是钗粉,但其实从欣赏角度的审美来说我确实是喜欢黛类的女子的……薛宝钗当然是女子,但因此而衍生的姿态却偏向于无性别,我不敢说我自己是宝钗、像宝钗,但我宁愿向宝钗靠近,林黛玉和其他的黛类女子对我来说就像某种情毒一般,看着镜子的另一面,难舍难割,哀婉凄艳。
宝钗和黛玉的形象反差
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形象分别用她们自己的诗就可以概括,薛宝钗倒比较简单,“淡极始知花更艳”基本上可以解释一大部分,林黛玉比较复杂,“质本洁来还洁去”道其来源,如果要和上面宝钗一句有一种对比感倒是不好找,硬要选的话我选《咏白海棠》里面的“倦倚西风夜已昏”吧,黛玉诗很少出现以以理趣为主的句子,我只能找一个动态感比较强的点题句来作比。
八七版红楼梦经常给人以这样的印象:黛玉的风露清愁,宝钗的艳冠群芳,连带着两人的妆容也真的一个朝清淡纤弱一个朝华丽富贵上面靠,这个嘛我感觉是两方面的原因,一个是红楼梦拍摄的年代,阶级斗争遗毒还没有结束,红楼的剧本基本上还是带着非常浓重的教化印记,我当时看湘云的结局真的吓了一大跳,当时云粉周汝昌可是顾问之一,怎么会为了前文一个角色“云儿”的对应就让史湘云去当了歌姬,可见八七的班子定是还有更多实情未公开的。其二是其实如果多看前几十年的研究成果,我前文不是提到巴金那个惨不忍睹的魔改么,包括张爱玲自己写的红楼梦魇,虽然考证中规中矩,但分析就有点不忍直视了,所以即使是张爱玲写的红白玫瑰,在角色的设置和对立的冲突里也有不尽人意之处。
我觉得曹雪芹比较牛逼的一点在于,用知乎上之前的一个比喻,黛玉才是爱穿艳色、伶牙俐齿爱哭爱笑、动不动开个诗社还想在省亲时压倒众人的红玫瑰,而宝钗是“珍重芳姿昼掩门”,是房间打扮得跟雪洞一样,不爱富丽闲妆的白玫瑰。牡丹如艳冠群芳花团锦簇则显俗气,芙蓉若真的如掣签时那边随随便便地孤身一处那和文人骚客随口一出的俗景也无异,所以牡丹宁愿独自芬芳,而芙蓉喜欢热热闹闹,这是第二层反差的映照,第三层才是真正内心的境界,纵然你生动明艳又如何,最后终于要一堆净土掩风流,纵然你内心如茫茫雪景又不得不入世,但最后终于要你在时间蹉跎,外像和内情的对比,个性与命运的抗争的对比,才是红楼诸女子的魅力之所在。
其实如果更广泛来说,薛宝钗那句“淡极始知花更艳”则可以衍生到所有女儿身上,钗黛是这两种典型的意象美的极致,却依然有着与这种经典意象相配的“反差萌”。至于红楼梦中被人津津乐道的“间色法”,除开某一部分确有其人的原型的之外(比如湘云,我觉得她其实很特别,几乎很难归入“黛类”和“钗类”,反倒是居然有点像王夫人,所以有人怀疑她就是脂砚斋本人),基本上就是两种意象在不同的环境下作着不同的斗争,元春是入宫的宝钗,所以省亲时对黛玉那个明显中心思想翻车的应制诗仍然教养良好地保持理解,但会因此对钗黛有不同程度的取舍,我觉得这个其实有点暗合金兰契之前的宝钗对黛玉的“教导”,而妙玉则是出家的黛玉,这点几乎不用多说。
另外还有个比较有意思的点,黛玉合儒,宝钗偏道,黛玉虽然并不追求功名利禄,但其实她身上那种早期儒家名士的风度偏偏比较浓,林如海对她是“假充男儿教养”,请了个进士还教她小小年纪念四书,这基本上就是明清书香世家考科举出生的男孩子要走的路的简化版,与宝钗的“博学杂收”和李纨那种明明书香气更浓结果结果从列女传学起的小姐完全不同,如果我学西厢记那样塑造一个完全不真实的小姐,我会说她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如果我要塑造一个普通的佳人,我会说她望月吟诗,但仅仅把她的学识范围真正限于风花雪月,断不会有任何一点“英气”的方面;而如果我要单单纯纯塑造一个稳重老成的宝钗,也很难想到她童年应该是充满温厚宽和的气氛,甚至会和兄弟姐妹一起看“不正经的书”这种设定的,按照他们的脑子,这女孩岂不是应该从小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板着一张脸当封建淑女?也因此宝钗的稳重浑厚,就不能单纯解释为她最后选择屈服于世俗,她自己也说得很清楚了,“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看透了,了解了,像常人一样活着,只是某种隐秘的反抗,很多人活着活着心都会变化,但宝钗不会。
红楼难解
虽然红楼梦为你国小说最大的精神文化源泉,但我觉得能读通且加之运用者实在是太少,红楼梦是一个复杂精巧的嵌合体,任何一处都可破题,但似乎永远也也破不完题,五四各流派的作家倾向性太强,又以“醒世救人”为己任,到了二十年代才缓缓赶上西方十九世纪流行的批判现实主义,可又做得不好,于是出现了巴金的激流三部曲等作,京华烟云看得太早忘光了我不敢妄言,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几乎算得上一场拙劣的习作,当然他硬要说这系列的小说与红楼梦是无关的,也算是有自己一番硬气——只是他给的理由是二少爷和三少爷是“觉醒者”“呐喊的人”,而红楼梦没有这样的人物,反而更把自己塑造的短浅处暴露了,还不如不解释的好。
我理想倾向于比较中和的,所以更喜欢无极,那种至真至纯的角色,大多只能在小说里过活,或者更多的像是某种拟人化的天女所散的花。她的感情、自我要通过他人的侧写来体现,纯粹不意味着浅薄,只要给他人点悟出不同的道理,她就是立体的。在诸多有着红楼梦影子的作家当中,只有张爱玲隐隐约约地参悟了这一点,但她跨入一个门楣之后便退却了,当时有作家批评她却不得要点,简直就是把张爱玲往俗人的位置赶,当然张爱玲不肯再前进一步的理由嘛,我觉得跟她自身经历关系可能很大。
还是以红楼举例,很多人见到“红楼众女子都是钗黛的分身”这个说法,便从各女身上纷纷附会其与钗黛的相似性,其实仍然是落了个不算太俗的俗套,尤其是那种“王熙凤是作了媳妇儿如何强悍的宝钗,邢岫烟是清贫满足的黛玉”这种说法更是令人扼腕,王熙凤明显合的是“兼美”,是黛玉的灵魂插上了宝钗的作风再加一点宝玉所谓的鱼眼珠子预警(宝玉视角,不是我的视角,他要是知道王熙凤干的害人那档子事儿,中年宝玉或许能理解,红楼梦时期的宝玉估计没法直视他凤姐姐了),争强好胜随时都会变成被时光折服的前奏,而秦可卿则是宝钗的灵魂插入黛玉的风流袅娜而更体现其被男人所沾染的“被害”的一方面,纵然珍重也不能抵得过淫窝的浸淫,或许秦可卿中和得更多,所以她在仙界的分身,被选做宝玉精神上的性启蒙人,引路人必须早早死去,宝玉才能跨过从孩童到少年的界限,因此张爱玲在红白玫瑰里写的振保的初恋玫瑰小姐就必须早早退场再也出不来,这是“引路”,其实还蛮好玩的,世事难两全,很多人希望红白玫瑰之争有个两全其美的结局,三流的小说家让主角左拥右抱,皆大欢喜,但曹雪芹和张爱玲则反其道而行之,让人短暂地见识到“兼美”“玫瑰”,随后在无数个人生的回合中为此遗憾一生。“兼美”和“玫瑰”存在的时间又短,与主角的情感交汇不但青涩,甚至在即刻算得上是令人失望的,但妙就妙在当时那种可能性——年少见识过人间极品却不知珍惜,也不知道如何品尝,长大以后见到的虽好,也与其相濡以沫,自己也成熟了许多,但灵魂里始终缺了一块,夜深人静时,难免对这个最初的女神越想越爱,倘若此刻躺在身边的人同时具备另一种风流该多好。
王夫人
……嘛其实我觉得根据刘姥姥对王夫人做姑娘时候的印象,以及王夫人一直不咋会来事儿的特点,我感觉王夫人对应的其实应该是湘云,湘云怼黛玉那几个事情虽然我觉得不至于像那些冒充黛粉的嫡庶神教粉一样严重,非要把湘云踩下小姐体统不可,但也是非常冒失孩子气的不当行为了。说来好笑,当时我觉得红楼梦最终结局应当是宝湘,跟这个推论也有关系,但贾政王夫人对比宝湘,反推简直就是在把两个人往泥巴里踩。
关于晴雯
其实我觉得晴雯扯谎对王夫人说自己只是看门的不太去宝玉那里,结果王夫人一开始还信了——这件事情能看出很多很有意思的点来:
1.王夫人平时其实查儿子的院子查得并不严,以晴雯和宝玉亲密的程度,居然那么轻易就相信了晴雯说自己和宝玉不熟的话,就是当时随便找个婆子问都不可能是这个结果,符合她天真烂漫的特征,这个对于一个大家族中年妇女来说当然不是好话,只能说明其没有做事管家的能力,动作一板一眼有点莽,就像查抄大观园本身这个事情就体现其莽撞不似有大家之风一样(一开头不分青红皂白中了刑夫人的招去质问王熙凤),但解读她是佛口蛇心之辈就是走偏了。不然按照她赶晴雯时候发的那顿火,晴雯留不到七十多回,芳官之流也根本没有进怡红院的机会,她自称她在怡红院有眼线纯属虚张声势。
2.袭人没告密,麝月秋雯也没告密,这三个人当中袭人是王夫人指定未来要过门路的,主要就是看她办事稳妥放心,书上看来袭人是怡红院首席丫鬟,晴雯次之,晴雯却从来都没有见过王夫人,这当然不可能是因为袭麝秋几个为了搞自己的小团体不让晴雯去,实际上我觉得就是因为这几个知道晴雯平时工作不够稳妥,打扮比较妖,去王夫人处汇报工作可能反而翻车,以及袭人安排工作恰好更指挥得动麝月秋纹而已,观察过管理层工作的就知道,对于比较稳定的岗位来说,有些跟你职位差距不大,且刺儿相对多一点的下属,并不太好管,因此领导用人更愿意用比较听话的下属。古人治家如治国,现代人想象的宅斗家斗跟这个完全不是一个套路,格局也小。袭人作为贾宝玉之下的怡红院实际行政领导,要是怡红院出了乱子,首先被问责的就是她,比起所谓的“宫斗”,怡红院稳妥不出事不被人挑出错来才是一等紧要的,也因此,她如果真想除掉晴雯,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晴雯多去单独汇报几次工作,压根儿不用到王夫人赶走晴雯那里(毕竟谁想得到王夫人这么不靠谱啊,探春都觉得这事儿荒唐透顶),还惹得宝玉怀疑她一次。她就是单纯的封建时代理想的贤良妾室而已,或者把她理解为忠仆也可以,基本上就是按照封建价值观在尽心尽力对贾宝玉好,甚至在这个标准下显得柔情慈爱了,当然宝玉这个人在这种社会条件下是离经叛道的,所以他俩终归不是一路人。
3.袭人不仅没必要告密,而且也不需要嫉妒晴雯,袭人说晴雯越不过自己的次序去,这跟宫斗的酸语气无关,是陈述事实。本来从小到大跟宝玉最亲密的丫鬟就是她,最开始替宝玉守夜的也是她,拉着试云雨情的也是她,像老妈子一样照顾宝玉的也是她,实际上中期晴雯上夜的原因很大程度在于,袭人已经被王夫人指名了身份,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自重”,而且被李嬷嬷几个人质问之后她才慢慢把贾宝玉那些贴身的事务推下来给其他丫鬟姐妹的,我没记错的话晴雯和宝玉亲密起来也是这段时间——这一点也是非常符合封建标准的,不嫉妒,不独霸丈夫,团结姐妹,这些都是标准妾妇之道,而袭人也就是真的这么践行的,其他姐妹因此得了这种好处,也就感受到袭人的好了。
4.有人说袭人是嫉妒or害怕晴雯夺走了自己妾室第一人的地位,这就更扯淡了,漂亮在贾府不是什么稀缺资源,但一个贤良的顺夫顺主母的丫鬟则是,而且袭人虽然不如晴雯惊天美貌,在怡红院也算一等,按照封建标准来说综合素质是更高的。而且倘若贾家不败,有一天婚后的贾宝玉林黛玉去游玩的时候瞧见了平民好人家的才女有心收她做妾,这个新小姐姐过门之后的地位就是天然高于袭人的,袭人根本没有必要处心积虑防这个,何况对于妾这个阶层,贾母属意晴雯,王夫人属意袭人,正确做法就是把她俩都收了,根本没啥冲突,妾嘛,不嫌多,贾政那种只有两个妾的在古代人眼里才是古板的正经人呢。而且我估计今后可能麝月秋纹和碧痕也有机会留下来,贾政说不定看上玉钏儿送给宝玉,黛玉与紫鹃亲如姐妹,为了让紫鹃有个名分好过点,黛玉也有可能主动把紫鹃也开脸,然后宝玉后院就变成林妹妹带着一堆姐妹叽叽喳喳的画面了(有点毁三观23333)
5.王夫人讨厌晴雯这事儿不难理解。晴雯在七十多回第一次被王夫人传唤的时候,听说王夫人不喜妖娆打扮,于是刻意避其锋芒,但如果见王夫人见晴雯多了,就容易露馅儿了,更不要说王夫人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穿得花枝招展的打骂小丫鬟。前面提到王夫人此人单纯是蠢和不会来事儿,而不是刻意恶毒,平时对下人也不错,金钏儿当时是被赶出去然后自己心气高所以寻死的,也不是王夫人故意要赐死她,真的不至于像有些人说的一样她被赶出去就没有活路了,坠儿和芳官也被赶出去了,她们都死了吗?金钏儿主要是本身和麝月秋纹是一个级别的丫鬟,她也有心气,恰恰我认为如果王夫人平时表现得宽厚仁慈的话,这姐被赶走后那种心理落差会更大,因此反应也就比普通的丫鬟强烈,可以称赞其有高自尊心。而王夫人作为主子在没有犯原则性问题的情况下不会故意喜怒无常打骂丫鬟,晴雯作为一个大丫鬟反而如此轻狂,她看不上也就很正常了。其实对于大领导来说,底下的干部狐假虎威去压榨底层韭菜也是令人头疼的事情,尽管他们并不care韭菜,但干部无疑是对他们的形象有所影响的。
6.王善保家的告晴雯是有充足理由的,很多人觉得怡红院婆子告状一说不够充分,但我想几个大丫鬟骂芳官娘,还有柳五儿那个事情,再加上宝玉只要是未婚美女和婆子的冲突就拉偏架,足以让年轻的未婚丫鬟和婆子们产生龃龉了。至于王善保家的,她外孙女是司棋,司棋大闹小厨房时和柳嫂子有争论,就在于加餐要不要给钱的事情,莲花举的例子就是柳嫂子给晴雯和芳官做饭的几件事,当时就有人分析过,柳嫂子是回避了直接问题,只提到宝钗和探春加餐给了钱,其实很有可能就是为了遮盖另一点——晴雯和芳官加餐极有可能就是没给钱的,而柳嫂子巴结晴雯芳官的理由就是,晴雯和芳官能够帮柳五儿在怡红院谋职位,而这个职位恰好就是林红玉和坠儿离开怡红院之后留下的缺,所以后面柳嫂子暂时被关押起来的时候,小红的父母林之孝夫妇也去隐晦地掺和了一脚,让司棋和王善保家的的亲戚——秦显家的顶了厨房总管的位置。结果平儿善良,查明后让柳嫂子官复原职,这时候王善保家的和柳嫂子一派结下的仇就更深了,如今柳嫂子巴结的小靠山晴雯有机会倒,她怎么能不去踩一脚,至于查到司棋,那就在她的意料之外了。
继续盘宝钗
没事儿盘宝钗已经成了一个习惯了……而且宝钗真的是那种越盘越有意思的人,小时候薛宝钗=封建卫道士or自由恋爱反对人这个观点还很流行,在一片贬低之声中一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郁闷,很多问题直到近年才从内心化解开。
知乎上有个答主说得好,实际上在大众刻板印象里面宝钗和黛玉的形象是一定程度上被搞反了的,原著当中黛玉穿红戴绿喜爱打扮的描写更多,反而是宝钗通常穿个半旧的袄子身上没有几件首饰就出场了。平时喜欢跟姐妹们打趣说俏皮话的是黛玉,只有在面对宝玉活着独处的时候会表现出对未来和生命无常的忧郁感,当然因为这种忧郁感与全局的命运息息相关,所以反而在理解上容易和通俗的刻画挂钩,好像病弱的美人一定要素净淡雅一样。
实际上这里算是我对曹公写法最迷恋的一个点:在剥开重重的外壳之后人的矛盾性和表征如何来体现其内核。黛玉在群芳开夜宴里抽到的签句是:莫怨东风当自嗟,这句话如果单纯和宝钗抽到的“人是无情也动人”对照起来看也很有意思,如果把通常的印象代入其实这种刻画也不输颜色,有情的仙子最终带着清静的悲愁魂归离恨天,遵守世俗之道的高士虽然沉迷封建理学但受到世俗的喜爱。但关键就在于曹雪芹的刻画比这还要进一步,黛玉性转给我的感觉其实一直是“银鞍白马笑春风”,我一直觉得一个东西如果要证明其保持本心不变更,不如把她放在一个完全相反的环境,黛玉爱打扮爱享受生活,实际上是“情浓”的代表,黛玉的形象实际上是中国古代女性审美的一个巅峰,因此评价为“风流袅娜”十分恰当,然后在这个形象随着“清愁”这个概念凝聚而上升的时候碎作残花付诸流水与人看,悲剧美在色彩的对比中渲染得更加浓重,站在宝玉的角度就是“她在你的生命中留下最鲜艳红(红香绿玉)而最终无可寻觅。”续书当中我觉得唯一写得好的是宝玉前往幻境寻找“姑苏林黛玉”的情节,寻寻觅觅然而最终无处可寻,在注定孤寂的结局中寻觅到的那个曾与你共享过少年欢乐的香魂又最终如你所愿吗?
而宝钗,宝钗在书中的描写是鲜艳妩媚,因为曹公也确实把她比作杨妃,所以确实多了很多关于雍容华贵的打扮幻想,但是说真的飞燕和杨妃在古代的评价都不怎么高啊,而且结局也都不好,这里的类比在某种意义上真的只是一个有关外层形象的精炼总结。说真的我自己作为宝钗粉都不知道该怎么精炼地描述我对她的总体印象,因为她额,从世俗意义上来讲比黛玉还难描述,用原著的描述来形容,薛宝钗是一个雪洞,是空无的,但我觉得可能一些对她的评价很大程度上并不明白什么叫空洞……因为就是没有经历过那种情景或者在一种极致的压抑当中会选择冲撞或者其他化解方式,而不是选择成为一个空洞,因此宝钗的形象就很难解释。
顾城的说法我感觉是难得比较接近这个意思的:“她是天然生性空无的人,并不在“找”和“执”中参透看破。她一件件事都做的合适,是因为并无所求。”
另一段:“宝钗的空和宝玉有所不同,她空而无我,她知道生活毫无意义,所以不会执留,也不会为失败而伤心;但是她又知道这就是全部的意义,所以做一点女红,或安慰母亲,照顾别人。她知道空无,却不会像宝玉一样移情于空无,因为她生性平和,空到了无情可移。她永远不会出家,死,或成为神秘主义者,那都是自怜自艾之人的道路。她会生活下去,成为生活本身。”
我感觉很多人不明白的一点是:“一个人怎么能对生活无所求。”而我也只是部分赞同顾城的说法,我觉得薛宝钗也不像是天性空洞……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因为性格的塑造也是一种模糊的文学理论。人天性有异而早年的经历让薛宝钗过早点化了自己的本性。宝钗的幸福感还是比黛玉强一些的,毕竟家里还有个男人,虽然这个哥有了也比无了好很多,但再怎么说在当时的价值观下,只要家里有男人就是有点盼头的,更何况这个哥哥虽然混账东西但对母亲和妹妹也确实不错,这是她没有走到黛玉那种“情浓”的关键,毕竟她似乎还不像黛玉那样很小的时候对生活的倾轧就就无处可逃。
但这种好得有限对她来讲真的是足以拿捏的优势吗?她比黛玉似乎多了些选择,所以看一个问题的时候能够选择的角度也更多,在此我其实想提一下关于她“博闻强识”的设定,很多人说这个设定其实不科学,曹公把很多成家立业好多年的人懂的道理都塞给宝钗了,其实我觉得这个说法还是有待斟酌,原文中提到过两个关键:一个是宝钗小时候也看闲书,也是个顽皮淘气 的,只是后来被教育了一番之后才不看了,所以比黛玉大几岁的宝钗懂得多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还有个问题就是黛玉实际上受的是正统的儒家教育,如果对照一下她是男孩且今后也在林家教养的话,林如海给她选的书大概也以正统儒学教科书为主,而宝钗家毕竟从商,在这方面是不会有太多讲究的,但是如果只读正统说实话是未必能体会到这些古今箴言之间强烈的对比感的。第二个是邢岫烟棉衣事件,当时史湘云捏着当票问这是什么东西,全场只有宝钗看出来了,这姑娘平时是会参与家里的事业的,那么她的见识广博就很好理解了,即使只能隔着链子打生意来往交道,她所见识过的世界也更加广博,就像走南闯北的薛宝琴能写出更加气势宏伟的怀古诗一样,越是对这个世界见识得越多,越体会到世间的多样性,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可能就会更体现出中庸的表象。
曾经调皮的宝钗是怎么变成神秘厚重的雪呢?因为原本残缺,我其实拿不准曹雪芹到底打算怎么塑造她,是真的把她当做自己在全书的一个化身还是把她抽离为一个与黛玉一同的幻真掺杂的意象。记得知乎有个网友谈宝钗的淡漠“很像是那种受过一种疯狂冲击了她现实生活和思维模式的灾难导致的”,虽然形聚鲜艳妩媚,但她的性别概念实际上在原著当中被拉得很淡,无论是雪洞般的屋子还是她的身份“山中高士”都能体现这一点,这种声音自然跟所谓的“标准封建淑女”没有关系,借用之前吐槽灰原哀的一句话来讲就是,实际上按照古典人物塑造的一些常用手法来讲,她这种理性特征塑造放在传统的中国文学里面就不该是个女人,但偏偏又以她扑蝶和红麝串等情节把读者从这种“空”的境界拉回来,提醒大家这是红楼梦的现实范畴,她确实依然还有传统的女性美的特征。
所以我才常常想,曹雪芹这么塑造她的用意在哪里呢?但当我也这么想的时候,实际上我也就踏入了那种厚重的 、深沉的雪的境界中,在雪中我能看见纯然的洁净,或看见因世间被白茫茫大学覆盖的绝望,但只有有期待的人才会有绝望,一个早早就看透人世的人会有什么绝望呢?
或许这么说依然不够贴切不够好理解,我姑且代换一个比较俗气的场景:如果你面对当代中国之现状悲戚哀叹,你会选择怎么做呢?
我知道有人会回答当然是失望、愤怒,憎恨这个世界,为什么如今有这么过国贼禄鬼在其中横行呢?我要考公务员去当清官,去为生民立命,这是乐观主义的回答,而且有一种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决心,或许某种意义上是探春的答案。
但是,这毕竟已经不再是战国,五千年的历史中前车之鉴也已经太多,实际上很多人已经能明白了,这个问题不是你当公务员就能解决的,你不会如幻想一般只要刻苦就能成为清廉的高官,就能拯救百姓,你大概率比焦裕禄还惨,你还要背黑锅,最关键的是你所挂念的黎民百姓在两代人之内或许还记得你,三代人之后你要么背黑锅被百姓唾骂要么从此消失在历史上而世间仿佛从来不存在过这么一个冤大头一样。就像探春,未来历史书上或许会留下一句金陵贾氏女为南安王府收养代为和亲,但关于她的才情,关于她在大观园曾经做的那些有意思的改革,却无处可觅。
宝黛钗都很明显地看到了这个岔路口的危机,宝玉作为这几个人里面唯一能考科举的选择了逃避,其实能理解他毕竟作为直接责任人,他身上所压的这个负担是很重的,所以他说“缺谁的也不会少了咱们俩的”也是一种明显的逃避情绪,黛玉不对他说“混账话”固然是因为双方互引为知己,她知道这种妥协没有什么好结果,甚至于她大概率也意识到了宝玉的这种“放弃”最终同样也会成为她没有活路的一个次要诱因,她流尽了眼泪,但大概对死亡的结局是有所预料且从容的。一个很虐的话来讲,她在接受宝玉的逃避的时候,也就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所以我个人倾向于她死亡的最后一刻应该是很淡然的,而不是怨气丛生憎恨这个世界和宝玉,即使流泪,也是为了自己唯一牵挂过的情流泪,她平日里的多愁善感,不是在哀愁自己的命运飘零不可知(不过她的影子香菱我觉得其实很符合这个描述),而是拿正在纵情享受的生命提前为已知的注定的悲剧做怀念。
宝钗呢,她劝宝玉考科举这个我觉得是另外有一个意义在里面的,因为她自己写过螃蟹咏,而金兰契里面对黛玉说的话的含义大概也有这么一层意思,像那些男的读了书不干正事儿的还不如不读。她其实很清楚悲剧不是宝玉考功名就能改变的。她的内核也是愤世嫉俗,但是,这里依然要回到之前的那个问题。
为众人抱薪者,不但要毙于寒风之中,还要接受所拯救的万民指责,就算以她所精通的佛道哲学相开解,即以割肉喂鹰之典故劝慰身先士卒之人,足以向天地昭其心之朗朗,但是,那有怎么样呢?
你说,你只要尽力而、对得起本心就好,问题是这个角度实际上也是相当私人化的,你问心无愧之后,真的认为一定能坚持到光明的那一天么?假设,我是说假设,你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亮堂堂的世界,你怎么能确定你在劝人追寻清静应许之地是正确的?用我之前评价地中海历史的说法“巴尔干某某国家在坚韧不拔的国王某某某带领下顽强抵抗着土耳其人,最终终于国破家亡,千年之后杀掉他们民族英雄的奥斯曼帝国瓦解了,他们终于还是没有迎来曙光,而是在大屠杀和贫穷饥饿的折磨下终于眼看着就要灭族了。”
理想是否真的能衍生到这种层面?如果相信历史周期律,对于那些已经灭亡的民族来讲,这世界对他们公平过吗?我见过很多的理想主义者大概率还是觉得只要努力还是有迎来曙光的那一天的,那是因为中国的环境足够幸运,在科技发展国际化之前还能保留一定的侥幸。但红楼梦里的四大家族却是实打实地在结局中消失在白茫茫的大地中,如李纨和惜春这样的幸存者只是把它当做一个避之不及的回忆,就像无数个消失在地中海流域的巴尔干民族一样,如今只有在学术典籍当中才能慢慢回忆起他们昔日的光影。更重要的是,这片土地跟昔日没什么区别,依然充满残忍和算计,依然饱含贫穷苦闷。
宝钗劝他考功名更像是一种,既然一切都无法挽回,可你又为什么心有余念,黛玉对这种余念的反应是,接受这痛苦,而把人性至纯之处绽放。而宝钗则是,如果你仍然有一些割舍不了的快乐,那你还不如为了那灰色生命中仅有的快乐去拼搏一把,而你要为此拼搏一把,哪怕那是唯一的意义,就足以认真去做,即使结局终究是幻灭,即使这个努力吧,在她的人生里或许也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