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睡在一起,字面意义的睡觉,对于诸伏景光来说,意味着阴晴不定的梦和醒来的时候某些足以替代慰藉的陪伴。第一天晚上的开端像只轻盈的山雀落在石涧上,脱掉外衣的两个相对于同龄人来说都瘦小到足以看出贫苦的小男孩足以挤在一张单人床上,降谷零一下子先滚入被单中,即使洗过澡,诸伏景光依然能从他身上闻到药水、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好不习惯啊,”他那雨水一般的朋友先发制人地抱怨着,“景是洗衣粉味的,可以前我都是对着满墙的霉味睡着的。”
但躺下之后,金发男孩还是乖乖抓住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半被子,一开始他面朝中间,好奇地看着稍微晚一步、拉好所有窗帘并为房间点好蚊香的景,微弱的光线下,正在换衣服的昏暗的形体被拉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长度,让降谷零想起很早以前福利院的护工阿姨讲过关于唐伞小僧的传说,鬼魅的獠牙在蝉鸣中滋生,他的角度中,只能看见那柔和的侧身的剪影,然后这个高大的影子慢慢朝他走来,每一次变小都像将要熄灭的烛火挣扎跳动着,最终又缩小到一个十岁男孩的高度。诸伏景光把自己塞进被窝时明显颤抖了一下,降谷零大约知道他在迟疑什么,自己在被子里呆了十几分钟,却比那刚刚从露水中逃脱的人还要冰冷。
他很诚实地想要起身,却又复想起外套挂在离床最远的那个角落里,但诸伏景光瞬间就把他抱住,温热的气息立刻从降谷零胸口的位置喷过来,结果诸伏景光被冰了个透心凉,差点尖叫起来,降谷零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又急急地收回了手,一脸懊悔。
“早知道该跟你一起去多抱一床被子的……害得你比平常晚睡了这么久。”他感觉自己快要透不过气了,景现在像八爪鱼一样缠着他,虽然他是很感动,但他没法忍受在他人的让人窒息的爱意中睡一个晚上,十岁的小孩刚刚拥有自己的“绝对自由”,同床共枕对降谷零来说比起亲昵的需要更像是一种所属权的宣誓,无论是友谊,还是自己拥有别人不曾拥有的“亲友”的特权,但这种维持这种“特权”的,却并不都是安逸。
“其实夏天我都不怎么盖被子,婶婶他们也习惯夏天就裹着浴衣睡,如果你介意的话,被子可以都留给你盖,”他满意地感受到降谷零不再挣扎,零怎么舍得让他一整夜都暴露在天光之下,“明天可是星期天,我们可以稍微起晚一点。”
“阿姨要做早饭,要是起来晚了不太礼貌吧。”
“我忘记告诉你了,婶婶和叔叔一起出去了,不然今天也不会这么慢吞吞地留你过来睡觉。”
“我以为你是和她说好了才让我过来的!”
“好吧,她确实知道你过来了,不过是在我请你过来之后。”
“景!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景吗?你刚刚宣称自己先斩后奏的样子就像我们上次打退的那个小混混。”
“你竟然说我像小混混!我要是混混,明天就偷偷从后院舀一杯泥土做成蛋糕的样子给你吃,然后等你怒气冲冲地挠过来的时候,把你脑袋往盘子里按着。”
金发男孩低低的微笑从被子的另一角里传来,刚刚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无声无息地翻了身,诸伏景光恨恨锤了锤他颤动的后背,试图把朋友翻过来,“又开始了!我又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啦!”
男孩终于被他摇晃得呼吸困难,把脸从被窝里伸出来,即使在一片昏暗中,诸伏景光也能想象此刻融入夜色的脸颊被热气熏起一片红,“景还是不会扮演坏蛋的角色啊,如果我是混混,我根本就不会为了捉弄人专门起个大早还亲自专心致志地做个假蛋糕,更何况泥土的味道是无法掩盖的,吃了第一口我就该吐掉啦,甚至还可能吐在你的脸上哦。”
“你吐在我脸上的话,我就把它抠下来糊在你脸上!”
“行吧,那我们就一整天互相糊对方的脸,身上到处都是对方的口水。”
“你不要再说了,”诸伏景光反过来捂住挚友的嘴,“我已经开始恶心了。”
“或者可以试试呢,自从三年前打架认识之后我们就再也没干过这种事情了。”
他们谁也没把这个玩笑放在心上,降谷零的洁癖比诸伏景光还要严重,不仅生理如此,有时候体现在一种十岁的小景光无法描述的方面,比如降谷零此后再也没有交过别的挚友,歧视和误解本来只是校园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何况降谷零一向美丽乖巧,是班上成绩最优异的学生,他曾经见证过零和班级第二的好男孩下课后一起帮忙换水桶,整个课间一起讨论数学题的画面,直到几个月前有个女孩一脸羞涩地给他递上一封信件,诸伏景光注意到她的表情和递上信件的方式,立刻意识到女孩只是害羞不敢亲自递给一向正经至极的白马王子,便叫更加温和的男孩代为转交而已,他转过头去却看见零正慌张地朝后面跑去,诸伏景光心里竟然产生一丝莫名的慌张。
降谷零整整一天没有理他,一个人去食堂,一个人在体育课前换鞋子换衣服,诸伏景光不知怎的也来了脾气,没有像以前一样主动哄好金发小男孩。两个十岁孩子之间保持着诡异疏远的距离,谁也没有迈出再次接触的第一步,却也默契地无视了那些好奇地、又或者充满了希冀的邀请,放学的时候两人前一段同路,降谷零站在校门口不断摸索着自己的书包,诸伏景光看了他几分钟之后便自顾自朝回家的方向走过去,静默在时间里拉出一条细丝,诸伏景光走着走着便感觉自己的背后似乎有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他稍微低下头去,果然看见另一个男孩头尖的阴影叠在自己的小腿上。
“是我错了,”男孩刚说出开头,深呼吸几口,突然无法克制地流下眼泪,现在他无法保持平日那副早熟的充满余裕的表情了,“我只是害怕……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大概是觉得我和景还这样年轻,她会把你变成一个满脑子奶油蛋糕,再也不好好学习的傻子……不,景当然不会变成那样,但她试图把你变成这样……”
还没说完他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诸伏景光用手帕给他擦了擦眼泪,又把他的脑袋轻轻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我不可能离开零的,”黑发男孩下意识安慰挚友,这些理所当然的词句在他嘴上却莫名地沉重,好像那些奇幻故事中对神灵许下的威力巨大的预言,零是那个见证他预言的天使,他瘦小的身躯像一只轻盈的山雀,“我不会离开零,无论发生什么,零都是我最重要的一部分。”
“我知道,我不是介意景收下别人的东西,所有人都应该喜欢你,不喜欢你的人才是有毛病,我只是……大概是我太小气了吧。”
真相也没有再次被说出口的必要,后半段路他先送着降谷零一直回到寄养家庭,降谷零一边回头一边看着站在门口的青梅竹马静立的身影,当他第三次回头,发现男孩还在看着他的时候,降谷零像是逃一样地开门跑走了。
在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降谷零和好男孩一起讨论作业。他们黏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尽管嬉笑和打趣的时候更加频繁,但这种夸张的腔调让他们静静呆在一起的时间显得更加恬静。就像今天关于泥巴的讨论——对于过去的他们来说,这段对话几乎算得上失礼。诸伏景光和降谷零的关系从来和那些一起骂人、一起掀女孩裙子的男孩之间的友谊有所不同,那些温柔的显得不真实的愿景混杂着真实的现实的烦恼和快乐,一起钓鱼的时候为了饵料的种类和份量琐碎地接话争吵,接着就会突然提到一起读诸伏高明寄来的中文译著时产生的疑问,“假如我真的能感受到水里的鱼的乐趣呢?如果我从来没对其他人提起,其他人也从来不对我提起鱼的乐趣,我怎么知道那个人是否与我想象着同样的东西,会不会人类都有一种通感,只是缺乏合适的表达能力?”
他把零的这段话写在给兄长的信中,而他的兄长彼时正忙于学业和青春期一段苦闷的关系中,“等你再长大几岁就会自然而然地明白这个道理,“近期兄长的字迹也变得有些潦草,“但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在心里:如果不安,就顺从自己的内心去做吧,年幼的孩子是不会被强大的恐惧打倒的……”
他头一次长久地觉得兄长说得并不对,把他或者零震慑的恐惧很多,像是他们第一次冷战的那个温暖又明媚的春日,他总是跟在零身后的十米左右的范围中,感觉前面站着的是一个披着降谷零壳子的陌生人,真正的降谷零似乎被什么妖怪,或许就是唐伞小僧抓走了,他迈不开步子就怎么都看不见零的脸,一旦想到这里这句话又被打破,他又能看见零泪水涟涟的脸了,还怎么都挥之不去。那个站在他面前逾越这标准到呆滞的距离的,倔强地拼命克制泪水流出的倔强的男孩的真实面目,夕阳下,他流下的眼泪变成了血珠。
诸伏景光被滚烫的体温唤醒,脑子里好像有轻盈的山雀飞过,山雀的羽毛拂过他的额头,“你在发烧,”那个声音颤抖着,诸伏景光不完整的意识仅仅能回想起他当时给高明写下的那封信,“我怎么能知道那人正与我想象着同样的东西……”直到现在,他还总感觉那股高热是从青梅竹马的身体里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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