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AU,如有雷同,全部都是我的锅??

法叔视角,人类设定

令人不愉快的三次向描写


在我即将步入耄耋之年的第一天,我亲爱的孙女儿突发奇想为我举办一个宴会,博度安家族发迹的不长不短一百年的历史里,这尚数第一次。

当缇娜将这想法告诉其他人时,自然获得一片支持,于是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纷纷跑来亲吻我的脸颊,用柔软得搽了蜂蜜的嘴唇鼓动着我同意。实际上,他们根本不用如此耗费口舌,倘若一定要有个理由让我捡起关于自己年岁的记忆,那它不需要太刻骨铭心,更无须为了强迫自己回首曾经,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

缇娜那群形形色色的友人中,一位有着夜色中幽泉般眼珠的女孩最令我注意,她让我想起了某个埋在六十多年前的黑白照片里的人物,当她走近时,仿佛有一股混杂着胶片味儿的茉莉茶香就缠绕在空气里。那股幽泉在阴暗的角落中叫嚣着悸动,用隐忍的生命力呼唤着我去对视,去观察。透过那股幽泉照见的是某段在普罗旺斯薰衣草地里的荒唐的青春,同样的眼神属于一个中国男人,一个在他的身上镌刻下我的年少轻狂的青春。

六十多年前,我的父亲,德·博度安先生带着波旁家族远亲最后的骄傲,一路向东南进发,来到了普罗旺斯的乡下。从经济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而对于一个尚沉醉于巴黎这妖女性感暴露的光滑脊背的少年来说,从最初的新奇变为百无聊赖的苦闷也就在意料之中。

父亲沉迷于改造大型机械带来的快感,疯狂犹如中世纪的炼金术师。这使我能够拥有足够多的时间与我的家庭教师斗智斗勇,花上一整天玩捉迷藏的游戏,从长穗薰衣草私田北方的缺口处一直跑到南方长满梧桐,翠柏和巨杉树的丘陵上,在满天的星光下拨开草叶与灌木丛寻找发光的萤火虫。这是这片乡下的土地唯一能代替巴黎的女人和香水给我带来慰藉的地方,每捉住一只萤火虫,我会把她放在胸口,回忆在巴黎目睹过的少女贵妇的闪烁着街灯光芒的眼睛,然后松开手让它远去。

本着家主不管不问的精神,我的法语,拉丁语与几何教师只好妥协。我的艺术与文学都靠着天赋修得不错,因此在阶段测验中并无大碍。然而几何着实无法弥补。我的父亲,在金钱和科学中痴醉几个月之后,终于记起来监督他儿子的学习成绩,于是平生我第一次被关在地下室堆放杂物的破屋里,和一张或许是前几任户主的女仆留下来的沾满灰尘的破麻布床对视。

我被关在小黑屋里饿了一天一夜,地下室的墙外是泥土,是排水沟,没有天河萤火虫作伴,梦里也没有明艳的美人。只有隐隐的流水冲撞着昆虫掘土,蚯蚓挖洞的噪声。

醒过来的时候,我才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女仆殷勤又欣喜地推门呼唤管事们和父亲。而此刻我才注意到我的背面还有他人的气息。

“亲爱的阿方索,恐怕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再不能偷懒了,”父亲拿着几何课本进来,把书直接扔到我的被子上,“现在钟先生是你的新几何老师了!你要是下次再不及格,我得把你下放到农场去。”

我心想,要是他真的这么做了倒也不坏。

接下来我花了三秒钟消化这个东方姓氏,然后缓缓地转过头去,随着我的动作的变换,他也慢慢地走到我的身前。之前被他挡住的阳光从背后慢慢地倾泻出来,于是当他终于出现在我的眼前时,半个身上披上了一层金粉,他的黑发从一片黄白光雾渲染的以太中具象出来,五官精致深刻更甚雅利安人,他的长发扎成马尾垂在脑后,并非辫子,前面也没有剃成半光头,刘海随意地飘散在脸颊两侧。

他不像一个中国人,大陆彼岸革命的信号已经发出十几年之久,但我等芸芸庸者,并不在意,也没有改变对于他们的印象。

所以更准确的说,他不像我眼里的中国人,恐怕也不像父亲和仆人眼里的中国人,他们的敬意也就仅限于他的卓越的数学成就,完成把他介绍给我的任务,然后漠然地走开。而冯·奥尔巴赫先生第一天来到我们家里时,父亲亲切地为他斟上上等的Lafite,与他足足交流了三个小时。

白皮肤的人天然里带着一股怡然自得的优越感,并且从出生到死亡,他们的环境都如此熏陶并要求着他们。

但,这位钟先生,长得真不是一般的好看,黄种人多少在我看来都长得太柔和,我绞尽脑汁地回想在路易勒格朗中学那些寝室被窝里偷看那种杂志的片段。这种杂志最前面的一部分会选登世界各地的名媛美女,并不带有色情的意味。我的脑子里兜兜转转找到了一位美丽的刚卸完妆的日本艺伎的形象,名字里似乎有个“佳子”字。

那时候山本佳子(一周后我了解到那是他的远房表妹)是我能想到的最接近于他的美丽的形象。回想当初,我都要为我这超人的想象力而忍俊不禁。钟继红的眉宇里满是勃发的英气。在当时的法国,却并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的定义。

我向他微笑着伸出手去,心里是前所未有地一片振奋,这感觉说不上好坏,我想那不算一见钟情。

他说,他叫钟继红,来自中国。

这是我记忆中他的第一句话,除了他的名字和国家,我未曾得到其他。

糊弄钟继红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第一次上课,我故意把桌上摞起一座书的小山。不仅我的所有课本都在里面,还有那些我从破落贵族装点门面的落灰书架里搜来的小说游记。偶尔在自然里爬累了的时候,我也会安静地挑几本书看,打发一下午漫长的几何课的时光。我对如何瞒过老师的眼睛独有一套研究,把小说剥掉外壳,教材的纸页弄得蓬松,这样贴合的时候,外观上看去就和一本书差不多。

可是这天,钟继红路过我的书房时,只是轻轻地瞟了一眼,我远远地向我的书房里看去,那一摞小山的阴影拉得很长,一直垂到了我们的脚下。

钟继红没有停下来,他恐怕知道那是书房,女仆说,我醒来之前,她们好歹要带他熟悉环境。

现在,我彻底变成了不安的那个,我本以为他会比冯·奥尔巴赫先生更加古板,就像连环画里那些梳着辫子,穿着桶一样马褂的中国人一样,行礼一板一眼,狡诈而迂腐。

我不足十八岁的小脑瓜里除了敏感的文人艺术家的情怀,就是初入社交场合的那些单纯的小伎俩。这一切都使我做出了引发后来多米诺骨牌效应般一连串事情的开始。

我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随时备用收集各路美人的玫瑰花,大跨步走到他面前去,一只手捏着他的胳膊试图把他定在那里。

我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他下意识反手一扣,我的手骨便差点折断。但多亏我一瞬间变脸的功力,他须臾间便意识到我并非恶意,手上的巨负就突然撤去了。我疼得差点往前倒,他充满愧意地马上上前扶起我。

这时候我要大喊一下引来他人,那么我今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当时,气愤和恶毒的报复计划充满了我的内心,我人生的前十七年里,自懂事以来便从来不曾被人体力惩罚,自两年前以来看中的美人无不斩落下马。但这个相貌堂堂的中国人竟然有本事把终结的屈辱扣在了我的草包脑子上,叫我还没正式上他的课之前就在他面前丢足了人。我狠狠地抓住他胸前灰色西服的面料,一股前所未有的,法国大革命般的斗志笼盖了我,要我去征服,或者被征服。我的心越跳越快,然后钟继红把我的脑袋从他的胸口捞起来。

我正对着钟继红的脸,这张精致的东方人的脸,比我大不了两岁,像七千克拉的钻石一样光彩照人。我反反复复打量他好几次,他也在观察着我,两颗黑曜石里的光芒抨击着我的心脏。然后我将我的嘴唇覆上他的,我开始中毒了。

这是我遇见钟继红之后获得的第一个小小胜利。即使多年以后,以法国人的角度,我依然难以相信一个实际年龄将近而立的盛年男子竟然刚刚失去他的初吻。

钟继红僵硬地把我推开,他的力气很大,我不情愿地被痛松了手。他看起来似乎只有尴尬,我的眼泪差点就不争气地涌出来,冷静下来的时间刚够把它抑制住。我盯着他,现在连一个“Tu”也发不出来。

他这回的反应却是极其迅速,温柔地执起我受伤的右手按揉,检查,轻声问我伤到了哪里,我指三角骨的位置,点点头,又摇摇头。

本来已经移动到那位置的钟继红只好又停下来,再次询问:“怎么了,博度安少爷?”

“我并没有受伤,虽然的确疼了些。”我闷闷道。

钟继红边走边按摩着我的手,那清澈而温润的声线此刻徐徐响起。

“本来来这里之前,也的确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今天的情况……我真的希望,哪怕你们告诉我是我德行有差,也胜过单纯因为我是中国人的缘由。”

这番话使我更加愧疚了,他的确是一个完美的人,我也的确因为他的皮肤而产生不敬之意。

“但说到刚才把你捏到疼,也的确是我的不对。”

“不,不是这样的。”我争辩道。钟继红意外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期待着他的回语,但他似乎迷蒙着,若有所思。

“我也得向你道歉,为我书房里那些表里相异的闲书,和我父亲仆人们的态度。”我斟酌着言语,为我的冒失承担。而对于亲吻他一事,我没有也不需要解释,那股耸动激情的肾上腺素消退之后,潜意识仍然不要我屈服。

“也不一定就得叫它们闲书,”钟继红再次出声,“我刚刚翻过它们了,你看的范围真广,从凡尔纳到普鲁斯特,你甚至看卡夫卡——他们可都是文学大家。”

收回我之前的想法,钟继红不是一般的聪明,他身上有一股我从未发觉过的灵性。当我感觉话题难以为继时,他便巧妙地回避了关于父亲的态度问题,转而用书籍吸引我的注意力。

他成功了,我心里的话已经化成几千万只小猫爪挠着心脏,想要喷薄而出。

而激流的波涛仍未停止,钟继红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

“你能给我讲讲波德莱尔吗,它被单独放在你的抽屉里,并未被摆出来。”他挑了挑眉,那是他表示戏谑的意味,“你父亲想要翻开它的时候,我便顺手把它藏起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我那本硬皮外壳天鹅绒扣的《恶之华》,封面梳着卷儿的金发女郎一手持玫瑰花,一手攥着夏娃的禁果。他白皙的双手搭在红色的封皮上,显得分外纯净。

此刻我们刚刚走到花园里,高耸的雪松把稀碎的花纹筛在我们脸上,我几乎要以为,那是薄纱披覆于身。

时至今日,我的作品已经登上巴黎歌剧院数次,我总以为我的灵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以前约着那些女孩子写肉麻的情书绝不作数,作词家天生是诗人,苍白的感情不足以成为绝好爱情诗的养料。

那天下午,我们似乎忘记了几何为何物——我忘记了父亲的任务,他“忘记”了教师的职责。从布格罗的完美神话到亨利·卢梭的魔幻丛林,又或者是争论勋伯格又是怎样的新奇。我心情舒畅,浑身的细胞都叫嚣着再和他多呆一会儿,更多,或者说别再离开。

我从任何一位“理想”的小姐身上都得不到这样强大的精神慰藉,而我,和普通人一样狭隘自满的我,就这么轻易得到了一位来自遥远东方的博学男子的友爱。

在此之后,没有人能阻止我的文思如涌泉般爆发,即使是我那专制势利的父亲。钟继红很好地扮演了一个存在感极低的局外人形象,虽然懂得隐忍之道,但真要他低声下气也绝无可能,他总是尽可能地从我过去跑野的田埂上进入——自我被关在小黑屋以后,父亲发动了一大票仆人,才最终在一位平时住得离门口很近的仆人那里得到情报,分析出我的逃跑轨迹——我又不是白痴,所谓秘密通道,即使已经人尽皆知,每日从上面踏过的人也寥寥无几。

每周星期五下午两点钟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准确的说,整个星期五我都沉浸在一股恋爱般的情绪中。上午偶尔认真听过的文学课,成为释放头脑风暴最好的场所。就连不苟言笑的冯·奥尔巴赫先生也罕见地当面称赞了我,说我对于德国和俄罗斯的文学有了一些值得称道的见地,但他不喜欢我模仿着拜伦或是别的什么流行作家的语调,写着三流情色小说的内容。

于是我又花了些时间思考“玛利亚·热尔保望着张先生无法自已,她情愿将自己洁白的酥胸一辈子向这位仪表端庄的男人开放”怎能称得上下流,比起过去几百年来法国宫闱里流传的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风流韵事,我简直纯情至极。

在课堂纪律上面,钟继红倒是礼教的拥护者,但他见我实在不是静心钻研通往学界的料,也并不强求。因而我几乎从来都没有规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过,我喜欢把椅子挪到他这一边,如此他专心致志地在草稿纸上画出正弦函数时,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睛往斜上方瞟,观察他的剑眉和包裹在纤长睫毛下如宇宙浩瀚的眼睛。我不怀疑那眼睛里有一股魔力,如黑洞如流动的银河吸引着我的热忱。

“你听见了吗?博度安少爷?”钟继红不动声色地把我轻轻扶起来,用他刚刚完成的计算结果隔开了我俩的距离。

我身体前倾,以童年等待着母亲相机的天真双手拖着下巴,微笑道:“当然,系数影响它的振幅。”

他放松地把草稿纸给了我,摆手示意结束课程。整个人从刚才腰背绷直的状态松懈到了靠椅上,我讨好地把椅子再挪进了些,爬起来跪在椅子上,现在我的脸靠在他的胸膛上了,他刚浅闭起来的眼睛感受到阴影的压迫,于是他不情愿地清醒起来,对我嘟囔道:“我就休息一会儿,一会儿就会离开的。”

“您这么说可真叫人伤心。”我努力地把眼帘垂下,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好像我是什么可恶吝啬的资本家一样。”

钟继红深知我的品性,外表云淡风轻。他懒洋洋地摆弄着教具,塞进自己的公文包里。“你就是资本家,”语气里有隐藏不住的笑意,“你不但是个万恶的小资本家,还是个小贵族。”

我闲得发慌,顺手帮他把剩余的东西也整理好。“把’小’去掉,我的先生,”我成功地捕捉到他表情里转瞬即逝的无措,心里洋洋得意,“顺带一提,波旁王朝灭亡将近一百年了。”

“它的影响力仍然存在,”钟继红慨叹道,每谈及文学和历史,即使他当日下午真的困得眼皮打架(虽然并不影响教学质量,但他到底是怎么搞的?),只要有他认为值得思考的问题,他都会及时地醒过来,“贵族或许不再是政治舞台的主流,但他们永远都在上流社会的高楼。一夜暴富的资本家,或许毕生也不能融入这样的环境里。”

我努力点头表示同意。尽管,我这挂着半吊子贵族的浪子,金钱时代的弄潮儿,颠沛半生,心灵面目全非,千疮百孔,才终于明白这段话的含义。

缇娜和茗玉的关系或许在旁人看来扑朔迷离,多数人只当她们情同姐妹,也会有无聊好事之徒谈论她们单独出行时,身边却陪伴着同一个男人——倘若真要让贺瑞斯听到这种传言,估计面瘫如他,也得回家笑个不停地讲给他的姐姐和妻子听了。

没有关系,如今,不会有道德的枷锁阻止她们相爱。

事情的展现如此简单,有一天,我自己推着轮椅缓缓路过我早就转交给缇娜的书房时,发现她正缠着茗玉给她讲解正弦函数,这使我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屏住呼吸,感觉一股时光倒流的惊悚猛地渗进我的脑子里。老年人对于量子运动的感受已经不甚准确,再抬头时,两个女孩子已经搂着对方热吻起来。

这一场亲热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钟茗玉从黑色的不像女孩子用的公文包里摸出一枚戒指,看上去足足七克拉的钻石镶嵌在大块延边白金戒环上,缇娜这见惯繁华的女孩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六十年前,惊讶的人则是钟继红,尽管他的反应要相对冷静得多,显然他已经习惯了西方人夸张的情感表达与毫不掩饰的玩笑。

“鄙人只是感慨加调侃一下我们未来的德·博度安勋爵,没想到真是随便往身上一搜便是稀世珍宝!”

我干巴巴地笑道:“其实,这是来普罗旺斯之前,我从家里的仓库顺过来的。”

这是实话,管家尽职尽责,然而东西太多,仆人们进进出出仍然显得凌乱。等到半夜,疲惫的大人们睡得死沉,我能凭着十三四岁时翻越围墙偷去报亭买那种杂志的功力悄无声息地摸到仓库。在他离开了几十年之后,我仍然以那段经历为豪,因为它是证明我追求炽烈的叛逆的象征。

钟继红大笑起来,这是最好的机会,我作势要把整个脑袋和胸口都压在他的身上,用双手推攘他的肩膀。钟继红这才慌张地过来推我,他现在一向不敢过于使力。我说过,我一直以来都是有着革命般冲动与身体力行精神的人,和钟继红不到半个月的相处里,平静只是欲望的掩护,得体的话语全然为了梦里挣脱不了的渴求。

几次拉锯战之后,我和他被生生固定在了不到十厘米的距离内,他还轻轻地喘着热气,身上好闻的清新花香混杂着汗水的咸湿与我的玫瑰香薰交合在一起。

他的两颗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映着的全部是我,对于他人,对于我来说,小小的球体里只能看见一个被扭曲化了的金色的脑袋。只有钟继红才能把这个破碎的,扭曲的我还原成他理想里情感的镜面。

钟继红在颤抖着,似大浪拍打的喘息变调为低沉的呼吸。这是极为危险的信号,禁锢着我的双手仿佛化身为锁链。

此刻,我情愿,也着实地,试图挤出我人生中最为甜蜜魅惑的笑容。此刻巴黎的少女们泛着香水味的笑容一个个在我的脑中排过,成为我吸引这株异国之花的教例。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期待胜过了一切祈愿,那些荒唐的理智,实际的考虑,叫它们通通见鬼。我只能用鼻尖轻轻触碰他的嘴唇,想着哪怕今天是世界末日也别想让我停止。

他猛地把我提起来,力道之大甚至超过第一次。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我被提离了地面,然后在我来得及呼喊之前把我抱起来,堪堪跨坐在他的腿上。这回我真的要尖叫起来了,随后马上被他修长的双手堵住了嘴。而我鬼使神差地竟然想要微微放松桎梏,好让我的舌头能够摩挲他的手掌。

钟继红的西服扣子在争执中被我拉开了,衬衫也显得凌乱不堪,脸上却挂着面对我父亲时的标准扑克脸,眼里的湖水了无波澜。我意识到我正坐在一座不知何时会爆发的火山上,只不过内心并无恐惧,只想被他炸得粉身碎骨。

“如果被博度安先生发现,你或许还能得到原谅,我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的心里蓦地被泼下凉水。

但燃遍荒原的火焰无法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半个月以来我是那么忠诚地热爱着他,任何佳人在我的眼里都黯然失色。

“我既然敢这么做,自然也有我的把握……我马上就要满十八岁了!”

“而这份把握并不足以支撑起你我的未来——哪怕是我们有一丁点的可能会在一起。”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他微微低头,眼睛被遮掩在长长的刘海中。

一个宛如乱麻的我纠缠在危襟正坐的他上。

“你的父亲不会同意,那么你得想办法经济独立,并且终其一生都不能利用任何的家族关系,社会也不会宽容你,你会成为少数分子。”

“而你我的羁绊,除了师生,和那莫名奇妙的……感情之外还有什么呢?除了我的名字,国家,表妹和同样关于文学历史的喜好,你还了解些什么呢?你甚至有没有想过,快满三十岁的我,可能还有一位妻子在中国等待?”

我无力地瘫软下去,拼命告诫自己别在他眼前落泪。他抱得更紧了些,松开了一只手,安抚性地拍在我的背上。

地板上是一层可见跳跃的薄薄的灰尘,自他每周驻扎在这个房间里以后,打扫一向由我亲历亲为,过惯优渥生活的我不习惯这些,我只能尽量地偷偷观察女仆们的动作,然后照本宣科地重现。

辛苦是幸福的资格。

钟继红主动把我放进了怀里,这回换做我僵硬得一动不动。

“我没有妻子。”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心中百感交集。以中国人的普遍婚龄来看,他算是异类了。

“初次见面时我就知道,你和别的中国人不一样,”我搜肠刮肚地回想那些在巴黎见过的亚洲人的情态,试图用思考平复情绪,“他们有的麻木不仁,终日等死;还有人每天起早贪黑起来学习,准备日后回归中国。”

“我也是要回中国的。”他插嘴道。

“我可以和你一起走,”我认真地说,“那些人里没有谁像你一样,理解复杂的几何,还对人文有着超越平凡的认知。你就就像从古希腊,或者从中国的传说里走出来的奇迹。”

钟继红伸出左手无名指戳我的脸颊,一瞬间我又差点爆发,他的手指移开,挪到了太阳穴上,另一只手也松开,放在到另一边额头上,于是我主动往前坐了些,这次他没有把我推开。

他帮我平静即即将迸裂的神经。

“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钟继红苦笑道,西下的夕阳窥破了隐蔽的窗帘,忧郁洒在他的眼里,“历史的进程不需要我的笔杆子。”

“为什么?我一直以为你看得很远。”

“真正被实现的超脱时空的想法很少很少,所以每一件都能被载入史册。人们不是看不见未来,但他们能控制的只有现在,当他们将无奈的应急之举施行在今日时,明天又会不断改变。”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认真的,四目相对的,双唇平行地,一字一句说道:“所以我宁可你活得轻松些……在中国,可能我们连未来都没有。”

这是我从未考虑过的,我以为,我就是为爱与自由而生的灵魂,如今却要向现实和历史进程让步了。

我想,我真正意义上的初恋,十七年来积蓄的浓重的情感,此刻经历战争的洗礼,终于被安宁地平铺在棺材上。

但我不能什么也得不到。

“我知道了,我只有一个心愿,除此之外,别无他求。你想要离开,我会随时为你准备好一切。”

他点头同意,于是我把下巴搁在他的锁骨上,脑袋朝着上方扬起。就像朝圣者跪拜着他的主的圣象。

“我要借您的爱情,您全心全意的爱情,从走出这个房间开始,一直到您乘上飞机的那一天为止。”

在那以后我还会继续爱着他,即使后来我也会爱上别人。

我等待他艰难的心里斗争中那片沉默的真相,我想拼凑他神秘身世下难得的一片真实。

最后,他艰难地,却又坚定地吐字。

“如你所愿。”

三个月来,出于一种冥冥中想要开始新生活的思绪,我从未向钟继红打听关于他更多的信息。终将失去的残忍快感让我从踏出房间的一刻起迅速成长为爱神的拥蹩,把汲取有限空气中无限可能的爱意当做自己的第一使命。二十四年后的某个星期五下午六点钟,我亲爱的小天使多洛莉丝在她婚礼之后的派对上醉醺醺气鼓鼓地对我说,我是一个十足的混蛋。她把我赠与的博度安家族在阿维尼翁一处小小的双层洋房的地契返还给我,然后在我再三的拒绝中撕毁了它,她说她爱我给予她温暖的保护与理智的宽容,但不要再看着我永远逡巡在文学大门将进未进之处成为渴望接近爱的幽灵。

我并非在钟继红离开的那一刻起放弃了文学的理想,我的妻子是个很好的英国女人,我可以与之心平气和地谈论莎士比亚与华兹华斯。但与她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同于少年时代的悠闲的心境,昔日摄于长穗薰衣草田的回忆随着德国人点起的烟火轻轻地覆灭在另一个世界。没有必要的冲动使我再次举起写作的笔。

直到尤斯蒂娜·柯林斯的出生,我才陆陆续续地将昔日的日记和诗歌解禁,然后将几十年来源源不断积淀的灵感如沙倾流河般喷泻出来,为此我最终将事业交给了马修,于是多拉总是温柔地抱怨我又在劳逸她宽厚的丈夫。

之所以选择将其公之于众,是因为我最终失去了与他的联系。从日军轰炸南京开始,邮局不再接受寄往中国的信件,本来就小得可怜的角落里的窗口被换上了另一个中非国家的名字,金融家们已经预料到了即将席卷整个亚欧大陆的风暴,保底的资产在看不见的地下线中瞒天过海渡向远方。

我心急如焚,无可奈何,父亲带着家产逃去拉美时我只是站在英吉利海峡的岸边,拍掉他死命拉住我的双手,无视他用恐吓与怒骂哀求我与他同去。我只是目送他成为海岸线上的黑点。当他最终消失只剩一轮金色夕阳挂在织锦天幕上时,一个站在甲板上帮工擦洗铁锚的盎格鲁撒克逊少女据说久久注视着我,而那时我正低着头,回想与钟继红四次刻骨铭心地相处的场景。

第三次坐落在阿维尼翁一处小小的双层洋房,历史进程定位在那短短三个月的第七天,那是父亲预备十八岁时给我的第一栋房产,在催促仆人们收拾好整栋房子后,我告诉父亲有社交圈子的应酬,然后不管他的反应便轻快地离开了这个束缚着我的小小囚牢。

从专属于我和钟继红的跑野小路上一口气奔过是平生最为畅快的体验,未经荒垦的处女之林与人工雕琢的花田信海沐浴在银河列车的运行轨迹上,百年之后,我和钟继红必定在此相逢。半天晚霞半天黑穹将长短不一的山毛榉与欧洲榛装点成童话里辛德瑞拉驻满白鸽与斑鸠的许愿树。穿过珠帘般枝条的阴影,越过尚未开花的薰衣草地,隐匿的流萤正缓缓朝天鹅座的双翼飞去。

我知道钟继红就在薰衣草私田另一段的洋房旁边等着我,为了这一次幽会,我花了三个晚上的时间为他绘制地图,并躲过父亲的视线提前安排好汽车。等到前一天我又早早地睡下,心里纠结着明日是否会平白生出令人恼怒的黑眼圈来。

那时候的我远离友人,爱情第一。许多人说这样的男子不免太缺少雄性魅力,直到我留起胡子之前也总有人把我当成女人,而随着我由最初的恼怒到最后的彻底改变的,正是日渐玩世不恭和令人作呕的态度。

所以,每当人们羡慕起二十几岁的我身边红颜无数时,老年人的余晖之怒总会被轻而易举地挑起,想要咆哮自己的滥情与失责,但迪兰·托马斯却说过,不要温顺地走入那个良宵。

那个良夜,话语已经迸发不出激情的火花,一切都是在双方几近沉默,全凭默契和阿芙洛狄忒赋予的合二为一的心情下进行的。宵烛朝着天鹅纵身跃去,就像半个月来一直彷徨着的我。我一把扑进钟继红的怀里,却将钥匙甩飞到窗沿的最高角上,钟继红伸手欲抓的身体失去平衡,落在新铺的尚未沾染尘埃的手工波斯地毯上。他像一座没有棱角的山,西式的深色丝绸制服上流着一股黑色的瀑布。

主啊!我祈祷着,跨坐在他的身体上,慢慢解开自己的衣服,钟继红的身体颤抖得不像话,仿佛他才是那个献祭者。

原谅我,只有今晚,您卑劣的信徒,与一个未曾信仰崇拜着自然的天地的人,他们因为相爱而结合在一起。你尽可夺取他的余生作为惩罚,只求为他的爱人留下一条生路。

“你看,你看……”握着他的双手拂过我已经裸露的胸口,“摸摸我吧,我的心就在这里。”

他因夜的湿气而凉透的手指缓缓抬起,划过我的嘴唇,划过锁骨,迟疑地停过左侧红佳子,静止在旁边心脏的位置上。全身的感官都被泡在冰里,被他触及之处因刺激而发红,他拂过我的眼角,拭去几滴眼泪,于是我朝他微笑,我想起安徒生的童话里王子邂逅睡梦中的天国仙女的情景,此刻他感激的亲吻像雨点般落下来。

你来,你的双手尽可探求更下方的两腿间的罪恶,将甜蜜的汁液从青涩的浆果中吸取出来。

这是我的第一次,也是他的第一次,这是两个心理十七岁的人的故事。两个人抵着汗津津的脊背在一起看星星,计算彗星回归年的讯息。争论的嘴唇又会越说越贴近对方,直至翻身又纠缠悸动,当晚反反复复好几次,最终在我一片狂喜的晕眩中倒了下去,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听见有人意味不明的叹息。

后来他捡回钥匙,把我清理好送到了主卧室的床上,他本想另收拾了客房度过,却被我紧紧地攥住了手臂,于是他便坐在了床头,让我晕晕沉沉的脑袋枕在他的大腿,然后靠着枕头抚摸我安静的脸,一直到天色将明,才终于沉沉睡去。当我从这温柔地近乎虚幻的梦境中醒来时,抬头便看见他沧桑又天真的睡颜。

当我们已经彻底坦诚相对时,却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缇娜曾鼓励我将未竟的心愿用小说的形式写出来,而我上百次试图改变未来,创造出另一种存在的可能性却毫无办法。我相信时间是单向线条,因某一个意外产生的结只需要忽略便可以继续前进的道路。

我们俩这初次恋爱的傻瓜,初夜后的白天过得滑稽可笑。这天早上两人几乎失去了言语。继红试图给我烧菜,却发现法国式的蔬果和调料完全不可以与中国式并论,两个人都是一阵手忙脚乱,身上脸上沾着酱油和面粉,心里却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平静,当你看见一个人毫无顾忌地把他未梳洗的一面暴露给你时,你与爱情的距离也终于完美地渐型成熟。

事实证明我俩有着下厨房的天赋,在那个女人主导着厨房和家庭的时代,家境并不贫寒的我们在第一餐的失败后熟练地就掌握了美食技能,我刚端出一碗俄式红菜汤,继红便迎上来将一块牛肋排喂进我的嘴里。

“我不知道这材料是从哪里来的……”他在我耳边悄声说道,“你这里的房子里莫非还有佣人?”

“那是我之前准备的……只有两个,都被我打发去休假了。”

“那便很好。”继红带着他最接近于孩子气的笑容说道。

我有多爱他年长者的睿智模样,就有多迷恋他现在全然稚气的表情。与妻子离婚之后,也有过那么一些男孩子主动围到我的身边来,彼时我也早已超过了钟继红那般天真与内敛并存的年纪,因而害怕审视的习惯将他们玷污,便将他们每一个人都耐心地打发走,然后宁愿一个人留在家里模仿安格尔的真迹。

妻子从那伊丽莎白号的甲板上走来,留在法国陪我直到多洛莉丝结婚前一年为止,随后在某个我还沉浸在旧梦中的清晨又带上她全部衣服,首饰,摆在家里客厅橱窗的相册集匆匆登上了下一趟回到英国的航班,她在简陋的便笺上写着多拉就拜托给我,并用她这辈子最“凶狠”的语气说,若我食言,必将不得善终。我只是哑然失笑,二十多年前在双层楼房之下,背景漫漫的薰衣草中,对上帝祈求的惩罚竟然以这样的形式结束。

几个月前她便表露出离婚的意愿,说自己愿意回到苏格兰的乡下安静地度过最后的旅程。而我已经沉浸在愧疚中那么多年,心里仿佛也有了解脱。

我并非一味无情地将她当做牺牲品,她说过,当我在渡口冷漠地拒绝了逃亡,站在夕阳底下沉思时,她也在专心致志地盯着我。钟继红离开之前对我说一切必将有新的开始,于是当我因为企业货物的问题再次来到这里,并真切地发现她的(第二次)注视时,我想或许这就是是命中注定的历史行程。在她羞怯地向我告白之后,我选择学习爱她。

我不能用爱着钟继红那样的方式爱着她,她是一个女人。一个与我遇见钟继红之前遇见的那些少女们无甚区别的人,但我竭尽我最后的热情去爱她,她自己也承认,新婚三年,她一直也开心无比。

多洛莉丝理解一切,但她仍心存苦涩。

二十年后的缇娜通晓一切,为我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钟茗玉简直就是他女性的翻版,幽深的黑眸里是时光的隧道,钟茗玉的眼神温柔地拂过缇娜的手指和脸颊,然后越过亲爱的孙女儿的发髻一直扫到我的身上,她的手里仍然拿着那枚戒指,郑重地扬起,真相被魔女的八音盒吐出。最后的告别和开始,信物被掌握在同一个人的手里。

为了利用好和钟继红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已经习惯于知了不辍的夜晚里挑灯夜战自学几何,父亲以为我的转变是一个少年终于走向他人生正轨的表现,而对我来说,那不过是情感的绝地反击。父亲希冀把他未完成的梦想寄托在我的身上,于我却意味着毕生的寂寞与违心的安逸。没落的博度安家族能在他的打理下摇身一变成为新时代资本主义的佼佼者,并不意味着我就也能够在商场呼风唤雨,满面得意。待到我成为一家之主后,多年来不温不火的经营使公司前途晦暗不明,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这没有诗歌与音乐的二十年,直到迎来轻快的青年马修·柯林斯为止。

如今星期五下午已经成为了暧昧的暗号与隐秘的情热,我希望一直在他的面前都是完美无缺的样子,那是我最擅长的表达爱情的方式。我希望当我自觉完美,并为之改变时,这种完美在别人的眼里也变为真实。在钟继红的面前,一切别有用心的“残缺的美”,都只能自惭形秽。

钟继红想告诉我更多关于他自己的事情,我说不,我并不在意他在中国留下的那些痕迹,因为那从头到尾都不属于我,属于我的只是一个抽象的模糊的文化符号。我说我爱上他的时候,他那超凡脱俗的气势已经凌驾于他中国人的形象之上,因此我无法理解当他的身世真正地在异乡贫瘠的土地上打开时,我又该做何等反应。我并非对于那片土地有偏见刻薄的印象,只是我需要一个未曾熟知的精神寄托,我希望这份力量来源于他。

除此之外,时间衰变的认知也使我的内心的空洞逐渐变大,我信誓旦旦地对他说别无所求,但那是一种看似深刻表白下的浅薄祈愿。临到三个月的界限,仿佛得了皮肤渴求症一般,依赖钟继红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多。这份依恋就像毒品一样一点点地扩大,令人上瘾。

我太年轻了,害怕改变一时冲动而做出草率的决定。这也是我头一回如此憎恨着自己的理智,它在我还来得及反应之前,就开始推动着分离。

到后来我也不再缠着他肆意索求,只是站在一边看他写周期函数公式。这就足以让我落泪,低头,模拟出从未存在的很多年以后的场景。我只要静静地看着他就好,仿佛此刻我俩已经头发花白,相伴一生。

“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现你认真工作的样子是多么美。”我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他,眼帘微垂地盯着从他颈部微下方一直伸向白衬衣里部的一道伤疤,想必那是一道没有我的故事的创口。

最后一行短短的标题的落成,钟继红在单词的末尾打下一个慎重的点。他切实惆怅着的眼神空洞地望向窗户外的方向,那是过去三个月里我们踏过的长着童话树木和醉人的薰衣草花海的短暂的恋迹。

他来的时候,那还是一片苍白荒凉的绿,驱使我从隐匿着庸丑的黑暗里寻找唯一的解脱;他将行之时,盛夏的热气已经推进到日渐剥离伪装的泛红肌肤里,薰衣草一季最后的辉煌和着刺眼的阳光闯进了小小的书房里。

“三个月,和你谈了一次很长的恋爱,作为中国人,这曾经是一件不可想象的奢求。”

他翻过手来捻着我垂到他肩上的金色发丝,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头发发光的样子。

“可我这个情感上的愚者,依旧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追源溯底也无法描绘出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除了那三个无比精确的时间点。”他改变姿势,熟练伸手把我揽进他的怀里,我立刻紧紧地抱住了他,仿佛抱着一件本该永不松手的珍宝,我抱着他的脖子吻遍他的胸膛,他叹息着顺抚着我的背部,像圣灵关怀着圣子,像忏悔的人抚摸着基督。

“你说,我会忘记你吗。我觉得,我快要忘记你青春年少的模样了。”他开始哽咽,颤抖的双手摸到我的脸上,那个男人在用手指细细摩挲我的眉心,“如果我忘记你了,还有谁会记得我呢?”

“你该忘记的,”我喃喃道,“我记得就好。”

从来,我就未曾想过破坏他生活的正轨,自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才是整场棋局中最大的变数开始,因此所有的苦果自然应当由我承担。三个月前,他还是个感情内敛如蚌里珍珠的人。他需要事业,妻子,儿女和一辈子幸福和平安的体验,不需要一段发生在异国的注定不会被二十世纪初的社会与历史进程所接受的,师生之间的,同性相吸的背德之恋。它的纽带是如此的脆弱不堪,所以注定要在绽放得最灿烂的时候死去。

从我诱使着他拿起《恶之华》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无端地向着错误地方向转动,而我在十万亿分之一的可能性中找到了它,并把它记录下来。

——我对他说,乐意至极。于是打开了庄严封皮上的银质纽扣,随意翻到的是某个遥远的尚不知人间悲喜,强说闲愁的夜晚里贴下的书签。于是那片干涸近黄的枫叶被雀跃的手指捡起来,连带着被汁液染成深色的优美句子。

“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

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动情

不要把一个阶段幻想得很好

而又去幻想等待后的结果……”*1

我曾唱着这首诗,陪着钟继红从静谧的花园走过。现在他把它还给了我,用他惯用的描画着函数图像的钢笔,以漂亮的花体字誊抄在封面后的纪念白页上,并且至今保留在我粘满破损的油黄色信件的文件夹里,那是六十年来不曾到达那片古老的大地的思念。德国人把我们的财产,工厂,美丽的薰衣草田与花园带走,仅留下一幢摇摇欲坠,支架崩离的二层洋房。我的日记也不慎在混乱中从外部的世界里消失了,只剩下慌乱中扯下的副页被如救命稻草般一直扣在怀里。

我把行李箱的最后一根拉链拉上,将他在法国的一切记忆打包起来。钟继红正读着一份信件,那是他行将就木的父亲在履行作为一个传统中国大家长的义务,现在,他可能真正地拥有了一个未曾谋面的温顺的中国未婚妻,一个年龄比我小上一岁的女人,终其一生被豢养在家的温室里,她会小心翼翼地揣度着丈夫的喜好,由她亲身或者她推荐的女人为家主贡献上一个能够继承他的口碑的儿子。

也许不会,哪怕是在那个遥远得连故事都被幻想家随意揣上黄金或者鸦片的国度,数学家都是一个全新得足以让人将旧时代的陋俗与之分而论之的新概念。钟继红把他的地址写在我的手心上,并告诉我若有需要之处,尽管给他写信,不必担心纷繁的事务使他逐渐失去活力。我盯着手上那段画成方块的汉语字母,然后叫钟继红把他名字的两个字写在我的另一只手上。

他不是在许诺,他是在恳求。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用钢笔写中文,他写得很慢,笔尖在掌心里优雅地游走。我曾打趣道中国人写上一篇同样长的自传需要花上比法国人至少多两倍的时间,等待毛笔渲染完世界的第一分空白时,法国人已经遥遥领先。他说他宁可跟随他的文字在人间浑浑噩噩,优哉游哉地活着,到了老年,用不着双手合十地匍匐在巴黎圣母院被人以抽象地意绪亲吻了千万遍的玛利亚的脚下,他要在黑白无常前来索魂之前刚好过完迟去的少年,在来不及回首过去时带着生命巅峰里的轻逸与从容离开。

“何必这么麻烦,”钟茗玉冰凉的眼睛里倒挂着他的灵魂,把那颗珍稀的钻戒压在我的手上,双眸细细地眯起来,慨叹她祖父之兄长最不想得到的那种命运,“疯不过一个时代的人的,还谈什么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我站在奥利机场前最后一次亲吻他,他用强大的手劲把我腾空抱起来,做了一个优美的全转。人来人往之间缺乏言语的交流,只有一位穿着巴黎美术学院制服的同龄人投来新奇而毫无恶意的一笑。我以飞吻回报,看着少年红着脸加速从身边走过。

他轻轻放开我,我拉起他的手,摩挲左手无名指下粗砺的茧纹。这只手指曾抵在我的脸颊上,支起一支抖动磨损到充满刮痕的深棕色Montagut钢笔,向下探索最深处激情的源泉。今后它会被赋予一个完全不同的使命,带着他的主人去参加革命,或者成为南京政府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职员,或者继续它的通往数学王宫的使命。也许它会在另一场有着传统中国红烛喜被的洞房夜里,开扩另一条东方女人的温暖的通道。

然后他们结合,生儿育女,最后那个站在普罗旺斯薰衣草田的年轻金发法国男孩会被彻底地埋在一个垂老的最普通的中国知识分子压抑起来的诗意中,偶尔透过时代局限浮上水面悄悄地喘一口气。或许那时他已经不记得我的金色的长发,碧蓝的眼珠,横躺在天鹅座流星雨下洁白尚青涩的身体。

我把那枚顺来的钻戒套在他的无名指上,然后亲吻他的手指,他看我就像我第一次向他告白,索要他短暂爱情时一样晦涩,这一次我懂他。

“所以它是独一无二的,在中国,不必担心有人用戒指把你套走。”

他笑了笑,把手抬起,钻石在他眼睛里映射出如黑夜幽泉里泛起粼粼波涛的光点,他的眼睛里有太多太多的言语被埋藏起来了,有些不知道如何启口,有些是被我特意阻挡了流泻。

“可惜我没有戒指给你,除了这支钢笔,我什么都没法给你。”

我把他握着钢笔伸向我心口的手放回了棕色风衣的口袋里,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我说我早就告诉他不要留下任何值得我凭吊的东西,我只需要一个空洞的回忆,足以让我的后半生都沉浸在文字创造的幻想世界里。

我到底爱着他什么呢?从他惊为天人的相貌开始,到他不屈服于歧视的天生傲气,再到后来那些渊容百家的人文造诣,或者是走向严谨的数学精神,可我觉得这一切都不足以说明我是如何在三个月内如何耗尽了一生的感情去爱也许仅存于他神秘的身世里冰山一隅的性格特质,但我知道我是真真切切地爱着他,因为他曾就在我的怀里。

当飞机的双翼响起螺旋桨转动的声音时,整个机场都沐浴在引擎震耳欲聋的悲鸣中。隔着极远的起飞区,看不见的飞机向天空发出令画面抖动的声波,最后终于逃出地面,像一鸣冲天的青鸟飞向所有人的视线。有绅士脱下他的礼帽,对天空中的故人无声地喊:“Abientot”,一位穿着卡其色丝绸长衫和酒红色羊毛披肩的女子泪流满面,在飞机缩小成点的轰隆声中渐行渐远。

我在夕阳里抬起左手,无名指上光秃秃的,像个纯洁无辜的婴孩,我对它自言自语道:“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俩了。”

来自中国北方的信件几乎全部携带着经年的信息。钟继红仿佛失去了过去诗人般的语言,琐碎零散地抱怨着家长里短,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妻子,偶尔向我提起他的弟弟娶的新式女子,带着大脚和超越许多男人的学识与阅历和丈夫手牵手地跨进了他家充满发霉气息的大门。他提到德国社会工人党的上台让他对于我的安全有了难以入眠的担忧,当我终于能够从邮局拆开这封信时,父亲已经在慌张地策划着拉丁美洲的逃亡,于是任由他和仆人们在家中来来回回地穿梭着,我站在书房里安稳地读着给我的信。

他说他去了延安,一个人,我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地名,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活成了怎样的人。南京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过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任何信息。

我认识了那个来自苏格兰乡下的少女,她有着鲜艳的红发,碧绿的眼睛,朴实又带着那个小岛上特有的端庄的性格,她本来不识多少字,于是我翻着字典一页一页地教她,后来是散文,再后来是诗集和我的手稿。

有一天,她指着一篇翻译过来的诗歌对我说,她觉得那很美,我说没错,来自古老中国的现代诗人,几年前死于一场飞行事故。她说她以为我喜欢这首诗,把它夹在一堆文学大家的名篇中。我说我更爱波德莱尔,但有一位故人在信里把它摘写下来,就这样留在了我的收藏里。

今夜

我就听这一场秋雨

听雨滴打落黄叶

听足音踏过石径

听风越过纱窗

听菊悄悄绽放*2

……

那个人死于五十年代末期,刚刚长出皱纹的他被脏兮兮的麻绳捆进牛棚。临刑之前,他索性在尘土飞扬的地面默写了一晚上的诗,从徐志摩到波德莱尔,从普希金到冯·海塞,这个人不为他自己即将进入历史行程的任何往事辩解,于是罪名就被默认裁定,免去了之后即将承受的更大的悲哀。他最后的遗言中只是痛骂他的兄弟是个无耻的混蛋,说他是骗子,恶心的烂货,一个小人。知晓他用意所在的兄弟带着家人含泪地宣布与他划清界限,然后在某个冷寂的秋夜里从无人看顾的地上偷偷拖走他冰凉的身体,埋在老家后山半腰处。那里如今已草木丛生,没有墓碑的土丘上长满倔强的五彩斑斓的野花,没有别人会在意一个死去的魂灵,所以一切都很顺利。

他并没有结婚,也就没有灵魂陪伴他度过后面四十年的岁月,在那些茫茫不可倾诉的夜晚里,只有秋雨滴滴答答地触碰花朵细小的蕊尖。

这是我,一个法国白人男孩,从来一无所知的结局。

我对钟茗玉说,我想去看他,在我还能看得清这个世界的时限里看看他最后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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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波德莱尔《恶之华》

2*:徐志摩《今夜,我就听这一场秋雨》,其实原诗应该是没标题的来着?

三条时间线终于搞完了一条好开心啊,虽然老王好像死得有点惨(额……)

这应该是我创造难产新高的一章了,过去就好,过去就好……

走向大结局的倒计时

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八岁。

十年,二十年,我无时无刻停止对于他的思恋。红色热潮之后,我决定把这一切整理出来,变成一部长篇小说,叫做《一个写日记的女人的一生》。书里的法国女人和她的中国情人白头到老,常年在《巴黎周刊》上抨击我的评论家写道,这体现了一种东方世界的价值观。

多洛莉丝说起这件事时,我一笑了之。

缇娜亲自饰演我的女主角,首映当天她收到的花束差点把家里的邮箱压破,还有人突发奇想送牡丹,像模像样地找人代写了毛笔字的情书,缇娜把情书交给我,我冷漠地说这人写错了,他的意思是他要娶你女儿。

缇娜撕掉了所有求爱信,然后开着玩笑说,她也许会踏上一条同样的路。

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始阻止之前,钟茗玉来到了这个城市。

我们一行四人来到了遥远的中国北方,正是夏日盛时,草木清香怡人,最后一波风浪早在西伯利亚绝迹。钟茗玉领着我来到一个偏僻的丘陵旁边,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地长成了一片森林。

过去我在钟继红寄来的信里见过这座丘陵的模样,在他的最后一封信里。那时候还没有明信片这种说法,于是他把一切简单地画了下来,在山丘中部最为隐蔽的部分做了标记,那时候战争尚未结束,而他仍然是安全的。不久之后,这封信成为绝笔,落在千里之外的我的手里,而他由于命运的指引留在了同一个地方,等待着另一个人的到来。

多洛莉丝担心我走不了,自结婚以后回到了巴黎,我就再也没走过山路。

结果我直接杵着拐杖冲了上去,力量之大,速度之快让钟茗玉也为止惊讶。多拉在后面焦急地叫着我,我本来是不该有力气爬上这座山的,我已经坐轮椅有十年了。可在当时,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一直牵引着我,就像当初把钟继红渲染成神祗的以太光雾一样,又或者是普罗旺斯薰衣草田和满天的星光,又或者是我第二次看见苏格兰少女的那天黄昏,她还没成为我的妻子之前,记忆里她的头发却一直是黑色的。我相信此刻的奇迹就如同当年的那三次最为深刻的回忆一般,它想叫我牢牢地记住他,记住这个在这里惦记了我整个半生,最后孤独地死去的人。那个人爱我如同爱他的生命,那个人绚烂如朝露般短暂即逝,那个人带走了我所有的爱情而我却懵懂无知——或者说,无知的是那个动荡的时代,一个决定也许改变不了终将分离的命运。

我艰难地爬了上去,墓碑是新立的,花纹简朴而雅致,上面详细地刻着他的一生和他家谱中能提的起名字的人,那是中国人的习惯。

钟继红,生于一九零八年十月一日,卒于一九五六年八月十五。

这个人短暂的生命里贡献颇多,他和华罗庚共事过,和中国作家协会的一些名人始终保持着联系。这个人所做的一切无愧于国家民族,包括他三十岁出头时那段风花雪月的异国之恋,他全力协调它们之间的关系,把他埋在自己木讷可亲的表面之下,直到临死之前才将它释放出来。

我问过钟茗玉,他的单身是否成为了劫难的渊源之一。

她说是,又或者不是。最主要在于家族里那位日本的姨太太,也就是王清辉的母亲。她问我是否记得曾有一位名动天下的山本佳子,我回忆起初见时那个不甚恰当的比喻。

她也死掉了,钟茗玉难过地说道,他们是表兄妹,同年出生,同一年去世,尽管他们从未相见过。

分离的悲剧。我点头道。

这个人的三亲下刻着的除了父母,大多是他兄弟王清辉的妻儿后代,而属于他本人的那一支留下了惹人遐想的空白,在钟继红几个字下面,仅有两个缩写字母。

F.B

我笑了,突然间,一切都回到了少年时代,我还是那个年少轻狂的巴黎浪子,钟继红只是一个漂泊海外为生计而奔波的数学老师,我们第一次相遇依然有着偏见和误会,但一切看起来都和平而安详。

于是我抬头,那个人就站在我的前方。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领带上绣着中国式的祥云龙纹,看上去就像个年轻的新郎。

我像个小孩子似的大叫着,双手死命地想要抓住他,我活得太久了,久到不再需要考虑其他所爱的人的一切,他是我唯一没能完成的愿望。我流着泪请求道别赶我走,也不要离开我,不要嫌弃我的容颜已经凋零,我宁愿在这里度过余生。

他叹息着,微笑着说,我也拿你没有办法呀。

于是他离我越来越近,突然间我能摸到他的双手了。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因为苦痛的劳役生活而长了更多的茧子,但我觉得他像六十年前一样可爱,于是我想要索求更多。

我说,你带我走吧。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我活够了,真的活够了!我过了半辈子平静的生活,心绪却无法像死水一般沉寂下去。哪怕是妻子前年在苏格兰去世的消息传来都没能压倒心房里最后一丝活跃的激情。

缇娜的声音隐约地响了起来。

我的女儿,我的孙女,除了钟继红以外我剩余的所有生命。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们说,很抱歉,我不能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了。

然后,我抱着眼前的人,我已经比他还要高一些了,但他依然很轻松地举起我,这时候我发现自己的皮肤似乎恢复了弹性,老年斑也消失不见,我直视他的眼睛,在那包含爱意与怀恋的黑眼珠里,我看见了年轻时的我。

真是奇妙,死亡还能让人返回到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我轻笑着说。

其实我们是不存在的,我是你心中的执念,而现在的你也不过是一缕执念罢了。

管他的呢,我只知道,我现在能切实感受到你的存在,你的呼吸和心跳,你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现在我可以跟着你流浪到天涯海角,跟你算算这些年来你麻木逼迫自己的账。

他习惯性地捏捏我的脸,我把他的手打开,于是我们在墓碑前接吻。我们的身体慢慢浮了起来,飞向不知何处的光明。

END.

番外 Carmen

“我相信宇宙冥冥中有一种指引,带领我游走多维空间的弦线之间,寻找生命的真谛。”

登上法国航班的前一刻,钟茗玉叮嘱我准备好几个足以让国内最顶尖的评论家也为之叹服的问题,她那带着虚空的刻意冷静的眼睛盯着我,薄薄的胭脂色嘴唇清晰地动作着,手上拿着一本五十年代常见的红星信件薄。临走的时候一张沾染黑碳素墨水残迹从皱巴巴的内页中掉落下来,我看着钟茗玉毫无知觉地打开门,屋外阳光照射着雪白耳垂上精巧的心形钻石,然后捡起了那封信件。

剑桥大学的学习生涯多少让我捡起一些法语,我吹吹信件上霉味的沙尘。然后第一眼便看见那首站在折痕最深处的波德莱尔,很明显,这是某个我那祖父的兄弟年轻时的遗迹。我们的父辈为了生存而妥协了智慧,直到我一跃龙门,我们都以“愚昧”的印象来掩饰“隐藏的反抗之心”。我们成功地活了下去,同时也变成了生长在流水线下的温顺羔羊。以至于八十年代来得那么出乎意料,让我心烦意乱,最后不得已来到香港寻找自己的自由之风。

作为一个记者,在不甚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我从未有感到过如此的压力,尽管英国治下的土地包容了更多的信息,但早在我登上法国航班的前一刻起,我就意识到这一次采访可能会改变整个家族的轨迹,就像当初我们由于钟继红先生的牺牲而强行逆转的命运一样,有些东西来到了它的起点,就必定会索求一个圆满的结束。

那么总有人承担这份艰难的职责,是那个尚在法国不知生死的阿方索,还是我即将瞻仰的小说家博度安?

是我踩在脚下的奥利机场十年前被翻修过一次的水泥地面,还是现在映入眼前的普罗旺斯自然风光里夺目的紫薰衣草田?

几十年后的今天,战争后第一批被修复的建筑也成明日黄花。司机操纵着方向盘和变速杆,用他的南部口音淡淡地讲述每一幢别墅的历史,废弃的三层浅灰色直套楼栋属于不再回归的冯·奥尔巴赫家族,那一片又一片连绵的平房是博度安家佣人的领域,周围跨过一道漫长的田埂,晨星将逝之时,勤劳的人便跨过露雾和朽叶积散的道路,来到河边的博度安主宅中。

还有一座孤独地矗立在阿维尼翁的三层小洋房,从阿方索·博度安正式接过了家主的担子之后,便从正式的历史上被轻轻抹去。

博度安终其一生未在任何正式出版物或日记里记载过这栋洋房的存在。唯有黄金年代,远涉重洋而来的导演受那份传世佳作的感召,请求主人借出庞大产业的一部分作为电影取景之地,当他经过这栋洋房前时,惊讶从他能吞下一个拳头的嘴里泄露出来。

“这是一座只存在于幻境中的房子,他不属于我们伟大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在没有人烟的法国乡间构建起来的梦幻世界。”他站在世人面前描述这唯一一次会面。

我的恩师,那时尚为初出茅庐之人的柯林斯先生就站在他面前,递上的话筒记下那段经典言论。

“问我为什么要放弃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呢?因为除了当事人之外,无人能够说清一切!而正因为作者本人对于这份秘密的绝望和保护,信息既隐秘又凌乱……多年之后,真相真的还那么重要吗?”

这种息事宁人型的语调怎么能满足人无休止膨胀的好奇心?舆论更是整整风雨飘摇了几十年,期间就连阿方索·德·博度安几度差点与太太离婚的消息也没能阻止越加夸张的猜测。这是一件足以与杜拉斯的“情人”所媲美的完美话题,所以文坛的风向转得那么快,几乎就在前一个作家写出来自东方的女人时,下一个更为大胆的蒙古悍妇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人们提出各式各样的假设,就像经典红茶一样永不过时地生存在茶余饭后。

博度安为此封了笔,而没过多久他和妻子便真的离婚了。我总对这个结果感觉有些别扭,只好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不要过多带入自己的价值观。

车停在了目的地,咖啡色的桑塔纳在博度安主宅前显得寒酸。我在英国随着柯林斯先生做实习时,已经习惯了平视别人的感受,因此这种心底的落差让我倍感不安。

通体灰白的外表,不甚繁复的哥特式尖顶配以洛可可式窗户,大门前是几根高大的罗马柱。一切都包裹于近在眼前的花丛之中,蓝紫色的矢车菊,鸢尾花与鲜红欲滴的玫瑰交相辉映。

一个洁白的金发少女从花丛里飞起来了,碎花裙子随风打起一个美丽的旋儿。

她就这么随意擦汗,摆头,看见我,对我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提着裙摆朝我走来,我这才发现她还光着自己的脚丫。

当她走近以后,我发现她的五官有些神似苏菲玛索,一个典型的法兰西美人儿。

星期五下雨不说话。

三十年来,阿方索一直践行这一准则,从二战伊始到广播里握着皮鞋尖锐喊叫的赫鲁晓夫下台一直如此,为此在诺曼底登陆的时候差点失去了一条腿,也为此妻子最终与他离了婚。

“我受够了你每隔七天就不像个人类,”红发的女人脸上已经绣上了细密的皱纹,下垂的眼梢还残余着青春的尾巴,“我当初就是被你的美色迷昏了眼,以为法国男人的内心都像你们明面上那么婉致地风流着。”

阿方索被前妻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他看了看放在阳光正对面的棕色楠木书架,那里放置着一排排诗集,有三分之一的作者署名阿方索·博度安。

他是个重量不重质的诗人和小说家,大名鼎鼎。时下的报纸只记得他的最新作品,然后在分界线下列上一段长长的书名。他对妻子一往情深,却像个浪荡子一样在社交场合照继红着,他的朋友们无一不奉承他活力四射,他还在年近不惑的岁月里环游,把他少年时代即失联的奥尔巴赫家族的老师和玩伴从民主德国找回来。他还去大洋彼岸探望了那个在D日被他救下的、如今已经成为空军少将的年轻中尉。

那个依旧戴着防风镜,穿着空军皮夹克的美国军人还像个少年似的,笑嘻嘻地问他:“走过一半的地球了吧,本来以为要亚欧大陆逛完才能轮到我呢。”

“我不去更东边的国家了。”

东边,大概指的是俄罗斯,他试图想象出一片望不到生命线的雪景,或者是草木稀疏斑驳的西伯利亚上,一个个劳工穿着破了洞的烂棉袄艰难地移动的情形。然后他发现这情景或许能延伸到更遥远的地方——他不敢再想了。

他对东方的了解,自然都是从报纸上听来的,法国的报纸从英国的听来,英国又从美国或者自家政府那零零散散的碎语中听来,或者直接按照官方的要求编撰。阿方索不明白那些文字的作者如何会选择这一条道路,他认为从那些情节来看,他们是比他更加优秀的小说家。所以更准确地说,阿方索不了解东方,或许他曾经了解过,或许从来没有。

戴维斯的脸上满是感慨的惊叹,他随手摆弄着铁木盒,那里放着两个人在二战期间获得的全部勋章,“您是怕在共产主义国家随时都会有人上门查访吗?”

阿方索摇摇头。

美国人当然指的是自己在旁人眼中过于古怪的准则。阿方索在门口发现伤痕累累的戴维斯的那天早上,年轻人几乎流去了一半的血,腿上的伤口就要化脓。他到五十年代才觉得那场景可怖无比,当时的紧张却压不过斯图卡像黑鹰一样在头上盘旋的阴影。阿方索身边所剩的仆欧也寥寥无几,于是他只好把那个年轻人拖了回去。

他想把伞兵安排在客房,那里却泛滥着一股霉味儿,他家里已经很久没来过人了,苏格兰少女也被他送往父亲所在的南美洲。每天晚上他对着一支钢笔独自成眠,醒来自己做饭,写永远也发不出的信件,然后拾掇拾掇东西,准备自己不知何时将要来临的葬礼。

戴维斯和他熟络以后说,我都不敢想象,像你这样有能力逃出去的贵公子会留在这里。

他点头,最开始选择留下,本来就是围着一个执着得近乎诡异的理由。

他想着要是自己就这么死在这里,房子的碎片就是他的棺材,写下的信件和日记就是他的墓志铭;如果他不死,战后就不顾一切地到东——并没有什么以后,当nazi的最后一滴鲜血也坠落在柏林的大地上时,铁幕拉下,一场新的无血的战斗就开始了。

后来,他们打了美国佬的脸,接着赤色的浪潮从岛国一直流到了还充斥着神经质的巴黎。一个阴晴不定的中午,他听着门外革命的口号,瞥见那幅巨大的东方画像和青年们手中的红色布条,就像刀刀割在他心脏的口子。他感觉有个清亮的声音正在他身边默默地念着波德莱尔的诗集,任凭门外疯狂的嚎叫一浪比一浪高,自己却浸淫在1935年以前的岁月里,那个还能在地下室里构想萤火虫踪迹的雨夜中。

现在正好是星期五子时,时间马上就要转过零点,雨如期而至,悉悉索索点亮了他的每一个会有未来梦境的夜晚。

第一天,是一切的开端,他待在只有听觉和嗅觉的静谧里,黑暗中的流水捂住了他的嘴。

第二天他未能按时入眠,有个人在星光下陪伴他度过了十八岁最美丽的夜晚,他紧张又激动得无法用语言表达。

第三天美国人终于停止了用蹩脚法语喋喋不休的骚扰,雨声从那天起便显露出来,沉默对阿方索来说已经有了特别的意义。于是戴维斯以为他是个哑巴,疲惫的年轻人声音里都带了一点失措的哭腔,他在午夜刚过的一秒后就不得不和声细语地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些的男孩表示:我生存能力很强,您还是明天养好伤赶快归队帮我们解放家园吧。

美国人扭曲下撇的嘴角马上又扬了起来,说您当自己还生活在童话中的世界呐?不到午夜不能说话?

“只是个习惯而已。”

没错,那只是个行为定势,一场醒不来的梦,绝不是他本意所为。

第四天阿方索和妻子结婚已少有时日,那天女人近半夜偶然醒来,发现丈夫正对着他们的床坐着,双手合十,变得十分陌生。她按捺下心中的阴影,轻轻叫他的昵称“阿方索”。而阿方索的头慢慢低下去,用那支钢笔在怀里的速写本上轻轻描画着。雨声混合着笔尖层在白纸上的声音温柔地吟唱着,带着举棋不定的两人开始走向相异的道路。

他不知道的是,此后的每个星期五的夜晚,只要雨点不断,苏格兰女人精巧地伪装起来的呼吸声中会渗进他裹在自己身上的牡丹香味。阿方索墨色画了她二十年,长发飘逸,短发飞扬,最多的时候还是她将头发松松地绑起,垂在脑后的模样,只有眼睛和头发会被涂上唯一的颜色。阿方索只用一支储存着碳素墨水的钢笔,苏格兰女人却直觉意识到那一幅幅速写里画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是那个隐藏在“一夜秋雨”里的“故人”,让你怅惘至今吗?

可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她直觉告诉她丈夫还是爱自己的。或许他甜言蜜语的恭维仍旧会短暂为其他女人而停留,但他却真真切切地吻过她,眼中的悸动也绝无一丝虚假。

或许那天看到的,是比爱情更为遥远的一种东西。

第五天是多洛莉丝和小柯林斯订婚的日子,阿方索表示要把那座在阿维尼翁的三层洋房送给他最珍爱的女儿,多拉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小柯林斯也是英俊潇洒,事业有成。那天晚上连久未谋面的戴维斯也来参加了侄子的婚礼,军官大笑着拍打作家的肩膀,说这一切都是缘分,该来的总是会来的,阿方索本来酒量挺大,那时却产生了一股酸涩的醉意,说这一切都要看运气,运气,如果老天爷注定要戏耍你,那么只有天堂里才有实现夙愿的机会了。

戴维斯晕晕乎乎地大笑着说:天堂,此刻必须拥有你的名义啊。

一直看在眼里的多拉给小柯林斯使了个颜色,两人分别把老家伙们搀到卧室里休息,阿方索很安静,一直异常乖巧地由着多拉握住他的肩膀,眼睛几乎已经闭了起来,末了多拉把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以后,犹豫地又折了回来,说外面下雨了。

下得大吗?

不大,滴滴答答地掉下来,就像珍珠一样。

看似熟睡的阿方索点了点头,又把自己埋进了冥河之中,他不太想再抬起头看窗外了。

次日,多拉退回了那张房产证明。

第六天妻子决意和他离婚。

她自然是对的,他爱她,毫无疑问,他也同样爱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她在日记里,钢笔中,画纸上,甚至是就在那永远青翠的田埂对面的三层洋房里,过去晴朗的夏夜中她也沾染了失眠的习惯,发现对面的设计能看到最美的星光。她盯着那座洋房像盯着一个东方人的眼睛,深邃的窗口落满了灰尘。而阿方索站在那里必定是无比的继红眼,毕竟她的丈夫曾经是那么美丽的一个金发少年,他只适合一个人站在那里,她也曾试图反复变换过自己的位置,最终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不适合那种场景。

所以他把它封起来了么?恰恰这就是她要走出一片雾雨的全部经过。阿方索是一个风流的处子,他很适合当终身的情人。

直到签下自己的名字,目送着她最后一次离开这所房子,他也不曾流露一言一语,任凭雨声嘶吼着哭泣,依然像个温柔的雕塑。

她想,正因为如此,她才选择在星期五下雨的时候离开,这时候的阿方索,一切都无法反抗。

往事如烟,第二次见到戴维斯,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像钟一样沉稳厚重,眼神却阳光犀利一如当年。

“我觉得,这么大的世界已经足够了。”

“多拉和马蒂订婚那天,你说走不够的,”戴维斯难得追溯往事,“你说在二战的时候还梦想着到东边去,这种要求对我来说不难办到。”

“我不是怕欠你人情,”阿方索回答,“我脚步足够坚强,心灵却只有小小的一处。”

戴维斯盯着他,轻笑起来,点了点头。

“老朋友,心灵再小也需归宿,但愿那天你还记得叫我。”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当然会如此,但这就是他和戴维斯的最后一次见面,后者于一周后死于旧疾复发,阿方索没能专门飞到美国去参加他的葬礼,他在病床上同样危险,在鬼门关辗转进出,他没能看想象中的天堂,前方是一团令他踟蹰的迷雾,他不明白上帝为何如此对他,或许仅仅是因为他违背了自然相恋的法则?但他无所畏惧,因为他始终感觉有一团黑影在他的身后,使他感觉温暖又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他在梦里反反复复问自己那人是谁,急得满头大汗也找不到答案,然后他就被自己惊醒了。

“病人已经脱离危险……”

谁的惊呼声,在打扰我的安宁?

是你吗?我当然记得你。

他泪流满面,身体上连接的仪器们活了起来,发出生命复苏的欢快的颤栗与尖叫。

你终于从诗歌钻进了我的梦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