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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莫斯科
总统对他说,战事吃紧,您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他听完,刚好为最后一封信落下日期,9月13日,在哈尔科夫前线的部队像潮水一样撤退,他只打了半年却好像打了十年;作为苏联时老迈的体感和心态有迹可循地环抱他的心脏和大脑,与他共事了将近二十年的人有气无力,对方从来不揣摩他的心思,小心翼翼,看着他像看着将死的冰雕。俄罗斯联邦能撕碎无数馥郁的肉体,安德烈·波列什金的行动却被严格监视,连最悲惨的人类囚徒都被允许有更多自我意识。
起初他还去战场,享受他兄弟的子弹一阵阵掠过,再回头身边又有鲜活的生命消失。后来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爆发几次规模稍大的游行,他便不被允许离开国都,行动范围局限于克里姆林宫和他隐蔽的宿舍中。他已经无法在红场公开行动,阿方索和阿达尔伯特找不到他,国民也确信他已被软禁,他们曾打着白蓝白的三色旗帜和他的照片在莫斯科的各大学校、广场门口游行,只要求他解释自己的立场,要求显然不能被应允。安保部长没有过问他的建议就直接将这些孩子送入监狱,接着普京提议他应当居住在绝密地堡里。
“一切都是为了更伟大的利益,我的祖国。”弗拉基米尔·普京,老态龙钟,身心疲惫,他们第一次握手之后他允许克格勃特工叫自己的名字,从那以后他只叫自己安德烈·阿列克谢耶维奇。
他点点头,身后与奥列格的合照正熊熊燃烧,他拒绝了这一提议。
冬将军带着他的先遣部队来到了九月的莫斯科,本地的军事论坛充满阴阳怪气的暗语和压抑的愤怒和讥讽,这场景似乎和当年他在中国上网的时候别无二致,还有人带着些胆怯的希望寄托于寒冬能将乌克兰人吓退,里面掺杂着一些蹩脚的语法和对他本人若有若无的迷恋,大概是中国人或者巴尔干人。他关掉平板,恶毒的刺痛充盈心脏。他关掉手机,将座机提起来保持占线状态,免得被迫完成任务的阿方索一次又一次朝他打来电话。但他打开了电报机,柏林战役时他将同一批次的量产品送给奥列格和冉尼亚,他们交流无法直接传达给人类的隐语,兴趣上来了,他便肆意而任性地用诗歌和情话来调戏自己的兄长。奥列格起初总要提着哥萨克弯刀来找他麻烦,到后来,他也学会在一阵无聊的骚扰来袭时,浅淡地回复“混蛋小熊,该用斯大林风琴堵住你的嘴。”
他们最后一次说话在2020年,隔着屏幕互相向对方以最高规格的外交倾诉恶意之后,一条电码在寂静的房间中划过:这就是结束了吗?他怒不可遏,手指按着键盘混乱、疯狂、无力地垂下,聆听自己加速的心跳和精疲力尽的大脑无望挽救着自己最珍视的亲情。奥列格湛蓝的眸子就像乌克兰的天空,反复交错着期待与厌恶的神情,这就是他的兄弟所下的判决书。
在基辅
诞生时他们并不是三个人,他只是孩子们当中不那么起眼的一个。阿列克谢会带着奥列格四处游走打猎、抢劫、分赃、处理事务,冰天雪地中也难有固定的庇护所,他们像羊羔被随便怎么扔在一起,围着唯一的火把,轻轻哈手,那时候塔尔雅还没带来伏特加,他们便不能借着酒精忘却寒冷,何况潜伏的白狼和灰熊随时会袭击他们。
他们不会死,流了血就躺在冰雪中,救援是一种低性价比的浪费,他们反复呵斥人类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因为人类的生命是肉体和时间,而意识体的生命则是人类。寒冷中身体麻木着,疼痛并不剧烈,意识似乎总是飘浮在云端,肉体就会虚假地感受到温暖,对于人类来说,这意味着生命走到了尽头,雷神带着他永不熄灭的圣火给信徒最后一个温暖的拥抱。
生而复死、死而复生,熬走许多夭折的兄弟姐妹后,安德烈长成了不太小的、不可忽视的一个,他开始照顾小冉妮亚,父亲和哥哥久不归来,他亲自出去打野食。身躯只有人类三四岁那么大时,他总被动物们抓去,第一次被抓住的时候他以为死去就是永远,就像他不再回来的兄弟姐妹一般。继而思考自己的人民是否会和他一样死去,还是在这片土地上诞生一个新的意识体;又或者他的子民因为失去意识体号召,一击即溃,残部被其他兄弟姐妹如身上的野兽无二般分食。多年以后,安德烈的身躯又一次在阿富汗的烈火中涅槃时,他仍会回忆起第一次死亡时的情形,就连君士坦丁都说过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古国如此频繁地呼唤死亡,困苦的哲学像诅咒一般跟随了他千年一生。
他成功熬过了小冰期,等来了父兄凯旋的信息。奥列格迈入青春期,而安德烈快记不得小时候的哥哥长什么样了,只是他的笑容依然温和,力气仍然足以将自己拥入怀中。雪玉似的少年比灰头土脸的小斯拉夫们高上好一节。两人穿着安德烈从未见过的华丽衣袍,复杂而幽深的花纹,让奥列格变得光艳而陌生。离开时他给安德烈留下前一晚的猎肉,归时他带一条十字架。
“尤里乌斯先生将上帝的福音传递给我们了,不过叫他放下敌意属实花了不少力气,一开始他还想把我们当成叫花子打发咧。”阿列克谢喜气洋洋地分发着带回来的金银珠宝,仿佛刚从天国的花园降临,金子上散发熠熠圣光。
他和兄弟姐妹们,和族人们一起听着阿列克谢和两个西方传教士的教诲,他们讲天国的花园已经堕落,自亚当夏娃偷尝智慧果起,人类便要遵循着原罪的轨迹不断踏上赎罪之路,他说尘世的一切不过只是幻象,因此要行善事、积善德,殉道者升天,得到不灭的幸福。
奥列格抱着他,把头埋在安德烈稚嫩的肩膀上,耐心向最疼爱的弟弟讲解:现在所受的苦,终有一天会作为为真理献身的证据,让人们在永恒的花园中再次相会。
人类生而带有原罪,我们是一切相似的人类的集合,人类可以通过个人的修行成为圣徒,但不可能所有的人类都成为圣徒,安德烈质疑道,死去的兄弟姐妹不会在天堂等我们。
成长让奥列格褪去了婴儿肥,奥列格外眼梢下垂,忧郁的神情舒张在眉梢。他只是安慰着弟弟,告诉他时光短暂,斯拉夫人的未来多于过去,现如今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上帝总会眷顾于他诚实而善良的信徒。而人类,除了那些下流的引发战争的狂徒,总不会有人干出比索多玛和蛾摩拉更疯狂的恶行来。最后,他拉着安德烈的手,在弟弟连环追问和紧张的期待中,向他发誓两人终将在永恒的花园相会。
安德烈刚刚被繁复的拜占庭绒毯裹得发热,他的肌肤太习惯冰凉疼痛的温度,他暖洋洋、晕乎乎地想,死了这么多回,他却从来没见过有所谓上帝从天空中无端伸出双手,将他搂在怀里。但奥列格的拥抱是真实的、炽热的,带着鲜美的烤肉的味道和陌生但好闻的香气。
“天国花园是什么样子?”
他料想兄长大约会向传播福音的人问同样的问题,果不其然奥列格开始神采飞扬而结结巴巴地描述起来,他说有以大理石所建造的万神殿,有纯金的攻不破的城门,百种不同的鲜花在不同季节绽开而引来不同的蝴蝶,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和他的公主住在宫殿最美丽的房间中。他们用高贵的语言和文字赞美上帝,歌唱他们永不磨灭的生命和财富。
描述太具体,充斥着某种让心脏直觉发酸的维护和赞美,安德烈在极端的困苦中塑造了质疑和愤怒的个性,他竭尽所能去畅想奥列格描绘的场景,但无论从哪条路开始延伸,他的梦总会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和野兽打断:洋甘菊和秋海棠无法在冰冷雪风中成长,要建造比山还要高的房屋,就得越过荒原的另一边,足以保障几千名有力气的罗斯勇士不会挨饿。这些都是他完全无法想象也无法完成的,如果有这种捷径……
——如果我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他从来都很相信长兄的话,于是宁可将满心的疑虑压在苦涩的舌根。某一次独自去打猎的时候,他被野兽咬掉了双腿、一只胳膊和腹腔大量器官,唯独没有咬掉心脏。他死得太慢,无法即刻毙命以重生,只能呆呆地望着自己下半身白骨,耳边却响起赞美伊戈尔的诗句
“唯一的弟兄,
仅有的光明——
你,伊戈尔啊!
我们俩都是斯维雅托斯拉维奇。”